石桌上一壺清茶。


    自起初熱氣騰騰、煙霧繚繞,到眼下漸漸涼了下來。


    封亦也沒有介意,端起茶盞輕輕飲了一口去,清涼的茶飲入喉頓時化去了一番講訴的幹燥疲乏。


    從來都是以遊戲人間姿態顯露於外的周一仙,在方才聽聞那場大戰時,卻又顯出其內裏關懷天下局勢的本性來。他從來不是一個置身於外、冷眼旁觀世事的“世外之人”,甚至他還嫉惡如仇,對天下蒼生有著一種深沉的仁愛。


    便如他聽得魔教四大宗門聯手攻山,來勢洶洶且早有預謀時,便下意識眉頭緊皺,大為擔憂;聽得道玄真人發動“誅仙古陣”,一人一劍力挽狂瀾,他又連連捋動胡須,不住頷首,麵上神采飛揚!


    當他得知魔教四大宗門的門主皆被道玄以“誅仙劍氣”所傷,毒神、玉陽子一齊被重創,更是高興得哈哈大笑,眸光閃爍,麵上滿是快意;而最後聽得封亦言說青雲一場大戰損失三脈首座時,又慨然長歎,沉默良久。


    “老夫見到魔教之人狼狽撤離河陽,隻知那場大戰正道是獲勝了,可卻未曾想到其中過程如此曲折兇險!”周一仙捋須而歎。他忽地想到一點,問道:“青雲門此戰受創匪淺,可也重創了魔教四大宗門,是否意味著接下來的年歲魔教無力作惡,天下會因此太平幾年呢?”


    封亦反問於他:“先生以為,這世間的混亂皆是出自蠻荒聖殿之下的四大宗門麽?”


    周一仙沉吟片刻,頓時苦笑搖頭。


    他乃是走遍天下,遊曆四方,親眼見過這世道真相的人。對於自己那個問題,其實他心中立即便有了答案,苦澀道:“是啊。魔教無暇複出作惡,隻怕青雲門也沒了餘力匡扶正義!——一旦上了正魔兩道為首派係的震懾,這天下不僅不會太平,反而會妖邪盡出、群魔亂舞,隻會愈發動蕩不安!”


    周一仙神情一時也黯淡下去:“可歎這天下蒼生命如螻蟻!無論邪魔勢起勢落,終究無法獲得太平安寧!”


    “先生心懷大義,在下欽服!”封亦拱了拱手。


    周一仙頓時赧顏,說道:“老夫不過是動動嘴,有什麽值得佩服的?”封亦頓時一笑,道:“聽先生此言似頗多遺憾,若有機會能使先生為天下蒼生做些事情,先生可願為麽?”


    周一仙看向封亦清澈的雙眼,其眼中神色平靜自如,周一仙卻頗有深意地望著他,道:“小友此話怎講?”


    封亦淡淡地笑著,隨手往四下一指,問他道:“先生覺得河陽城以及周遭百姓如何?”


    周一仙感覺到封亦此問應有深意,頓了一下,不過他也沒有謊言,據實說道:“河陽城周遭百姓多能安居樂業,生活富足無憂,老夫遊曆世間多年,如這般安寧祥和之地並不多。”


    封亦繼續道:“那以先生之見,如此太平之景其中緣由來自何處?”


    周一仙心中一動,抬眼看著封亦,他似乎有些明白其言語中所指深意了。


    見他不答,封亦便自行替他迴道:“在下若說河陽城能有太平景象,是因為青雲門震懾四方宵小,使其不敢在此放肆,百姓不受侵擾方才有此祥和盛景——先生以為然否?”


    周一仙眸光閃動,卻沒有反駁。


    其實不止河陽城,天底下其他周一仙見過的太平盛景,也大多與此相似。或是有名門正派威懾一方,或是有秉持正義的豪門望族主持一地,再便是遠離凡俗不受幹擾的世外之地。


    然而前兩者或能久存,最後一種情形卻隻是看著美好。世間雖大,卻有妖邪遍地,世外之地再如何美好,一旦遭遇不測便會如夢幻泡影那般破裂得一片狼藉。


    封亦語氣裏帶著自豪與肯定,言辭灼灼地道:“先生,在下可以斷言——隻要青雲門於此屹立不倒,震懾不減,那麽河陽乃至青雲山周遭百姓具可延續這般和平盛景!先生以為然否?”


    周一仙似被觸動,麵上露出無奈之色,徑直道:“小友到底想說什麽,便直言罷,老夫洗耳恭聽!”


    封亦拱了拱手,這才正色道:“先生可還記得漁岩鎮時在下所說之言?實不相瞞,此次正魔大戰,吾師傷重垂危已然無法理事。便在日前,封亦受師父與諸位同門看重,繼任了朝陽峰第八代首座真人之位!”


    周一仙聞言一驚,動容道:“小友竟已是青雲門首座?”


    封亦頷首,眼神懇切地與他相視:“先生,請問今日在下再度相邀,以‘客卿長老’身份懇請先生山上相助於我,您的答複又是什麽呢?”


    周一仙麵上神情有些複雜,他的手撚著胡須,半晌未動,顯然正自陷入深思。


    隻是他心中又有些奇怪,忍不住道:“小友,老夫一介遊方術士,最多會看個手相、算個卦,便是知曉的世事多一些,也隻是活得夠久,見得夠多罷了。小友緣何對老夫如此看重呢?”


    封亦卻不這麽認為,肅然道:“老先生何必自謙?單是您老這份世事閱曆,便足以讓在下欽服,何況在下繼任首座年輕氣盛,正需要您這般洞悉世情、閱曆豐富的前輩指點、斧正!”


    對於封亦誠懇態度,周一仙自是有所判斷。


    說到如此程度,他的確有些動心了。


    正如前文之言,周一仙遊戲人間,並非他當真看破了紅塵、遺世獨立,而是他作為遊方術士,縱有韜略萬千也無處施展。所能做的,最後竟隻剩為凡人看相算命,給生存困苦的眾生一點希望罷了。


    他難道不知,若是能借助如青雲門這般勢力,才能真正做出影響深遠的大事麽?


    周一仙隻是心有顧忌,覺得如他這般半道出家的野路子,不會受人重視罷了。


    但封亦明顯不同,他與封亦也算舊識,相互有過多次交集。從初見時候的青雲稚嫩弟子,到眼下執掌一脈的首座真人,周一仙自認還是能夠看清眼前之人的品行。


    隻是此事牽扯不小,周一仙心中沒底,也擔心為封亦帶來麻煩,道:“小友,你的誠意老夫深受觸動。但有一事,如老夫這般野路子以長老尊位入你青雲門,從來沒有過前例,你如何能做到說服同門認可與接受呢?”


    封亦頓時笑逐顏開。


    聽周一仙這話,他明顯是有所意動了。


    封亦雖有前世記憶,可因為前世之時便在時間久遠之下遺忘了許多細節,何況到了今生,雖能記得一些大事脈絡,帶細致處不敢言說。何況世事軌跡早在空桑山便發生了偏轉,那些記憶早先便隻能作為參考。


    能夠說動眼前這位堪稱“誅仙百曉生”老人的相助,封亦心中實在無限歡喜!


    “先生莫非忘了您與青雲門,可是本就有著宿緣的!”封亦說道,“若是別的人在下還不敢確信得到同門認可,但先生您本就與青雲同出一脈,如今再入青雲,也是溯本歸源、理所應當之事嘛。”


    周一仙對於青雲門,本就有著複雜感情。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時常對孫女小環談及,還自稱是青雲門多少代傳人之類的舉動。眼下封亦多番相請,且誠懇真摯,周一仙也想到封亦先前言說河陽城的例子,沉吟過後,終是做出決定。


    當即周一仙站起身來,少見地正式行禮。


    封亦反應極快,立刻扶住了他。周一仙無奈,隻好道:“封小友,承蒙不棄,那老夫便厚顏應下,以後有勞小友關照了!”


    “哇!哈哈哈——”


    一直認真聽著他們說話的小環,顯然也知曉發生了何事,頓時高興得連蹦帶跳、歡唿雀躍,拉著周一仙衣袖便道,“爺爺,您這下也要陪小環一起跟大哥哥去修行了嗎?”


    周一仙雖時不時嘴裏嫌棄小環,但實際上心裏不知有多疼愛呢。


    見她此時如此歡欣模樣,周一仙也不由滿懷欣慰,感慨道:“若是順利的話,爺爺興許也會陪你一陣了!”


    “小環。”封亦道。


    小丫頭開心得臉蛋紅潤,大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縫。這會兒聽到封亦叫她,轉過頭來眨了眨靈動的眼睛:“大哥哥,你叫小環嗎?”


    封亦點頭,對她道:“我在漁岩鎮時,答應為你懇請師父收你入門。可是,正如我方才所言,吾師因為此次大戰受劫,一身道行盡毀,至今仍處於沉睡之中無法醒轉。原先的許諾自是無法兌現了。”


    小環頓時有些著急:“大哥哥,那、那該怎麽辦呢?”


    封亦微笑著道:“別擔心!我是想問一問你——你是否願意拜入我的門下,由我來傳你青雲道法神通,做朝陽峰九代弟子中的第一人?”


    “跟著大哥哥學道嗎?”小環似模似樣地想了想,忽然覺得這樣不是比跟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學習更加開心?頓時歡欣雀躍地答應道:“大哥哥,我願意跟你學習道法和神通法術!哎,那以後我是不是不能叫你‘大哥哥’了?”


    周一仙見狀輕拍了拍她的腦袋,笑罵道:“傻丫頭,你得改口叫‘師父’,拜師學道以後可不能再這麽沒大沒小的!”


    “嗯!”小環望著封亦,脆生生地叫了句,“師父!”


    “哈哈哈~!”封亦心中掠過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體驗,頗為開懷地道,“也不必著急,等迴山之後,我再為你舉行拜師禮!”


    笑鬧一陣過後,封亦問起周一仙行程。


    周一仙道:“老夫除了孫女小環孑然一身,隨時都可啟程。”


    然而封亦卻並未立刻迴山,他想了片刻,道:“先生既然沒有別的事情,不如隨我再去見兩位故人?”當然,那隻是與他有舊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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