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荒山野嶺。


    茂密樹叢間,隱蔽地藏著一個個人影。他們大多負傷,且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那般戒備著什麽。


    忽地一道人影出現,立刻引得隱藏在四周之人的警惕,轟然圍聚過來。


    “來者何人?膽敢窺伺吾教,莫非不怕死麽?——咦?”那色厲內荏的話語還沒說完,便立刻認出來人,驚道,“陰先生?”


    那人,竟是陰岐。


    而阻攔他的,則是長生堂從青雲逃出來的弟子。


    “是我,”陰岐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們宗主呢?”


    那弟子猶豫了一下,不過想到雖他們一道撤出青雲的另外兩個黑衣人,也便不再懷疑,道:“先生請隨我來!”


    在荒山岩石洞穴見到長生堂門主玉陽子時,陰岐吃了一驚,麵露異色。


    一日之前還是意氣風發、風流倜儻模樣的玉陽子,此刻形狀當真狼狽萬分。能讓尤其注重儀表的玉陽子狼狽到連頭發也不曾打理,亂糟糟蓬做一團,便可知他麵臨的局麵何等糟糕!


    作為聖教攻山的主事之人,玉陽子理所當然地得到道玄“重視”。


    四道向他們斬過來的劍氣中,唯有他能與名聲顯赫的聖教前輩毒神相提並論。遺憾的是,他卻沒有毒神那般豐富的應對能力以及深不可測的修為,“誅仙劍陣”之下,他被斬落左臂,衣袖之處空蕩蕩的,再不複往昔氣度。


    最煎熬的,其實還不是斷臂之痛,而是“誅仙劍氣”中蘊含的那種奇煞靈力,仿似無窮無盡一般侵蝕身心。玉陽子受了重傷不說,還得日夜受此奇煞靈力侵襲,痛苦難當。


    為了將那奇煞之力驅逐,當真費盡了玉陽子所有心力。


    “陰先生,我師弟呢?”玉陽子見陰岐孤身一人迴返,連那些寸步不離的屍傀也不見蹤影,頓時心裏咯噔一下,偏偏臉上要保持麵不改色的模樣。


    “死了啊。”陰岐淡淡地道。


    “死、死了?”玉陽子驚得瞪大了眼,“先生與我師弟同去,即便無法阻止開啟‘天機鎖’,按理也能順利撤走罷?我師弟他怎會突兀便殞命身亡了?”


    陰岐不僅麵相年輕,性子裏也有些年少意氣的脾氣。


    聞言他頓時不高興了:“宗主這說得什麽話,難不成還怪我將你師弟害死了麽?”


    玉陽子眼中閃過怒意,但他很快掩飾起來。


    聖教攻山先勝後敗,勝得艱難,敗卻敗得淒慘無比!尤其是他長生堂,最初玉清殿一戰,便大受損失。本來若是就此取勝,將那些青雲門核心精銳全數襲殺在玉清殿,青雲門便再無可慮之處!


    誰能想“誅仙古陣”那般厲害,道玄一人一劍,將整個聖教的威勢生生擊垮,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尤其最後那一招,他竟一劍傷四人,成了玉陽子心中夢靨一般的存在!


    眼下長生堂實力大損,玉陽子連與其他三大宗門同行都不敢,可見其心中憂慮畏懼。哪怕麵對這陰岐,他也不得不按捺住性子說話。


    “陰先生,可否將詳情告知?”


    陰岐撇了撇嘴,不甚在意地道:“本來以我銀甲屍傀之力,布置陰煞大陣無往不利,沒曾想那青雲門首座有些膽識,竟使了個同歸於盡的秘術,強行提升修為境界,讓我猝不及防之下中了招,連一具銀甲屍傀都沒能保住!——你那師弟妄自尊大,非要與人絕命相鬥,最後下場便是棋差一招輸掉性命了。”


    玉陽子一驚,道:“你是說,青雲門朝陽峰首座真人,被你們逼到使出了‘焚心訣’?”


    陰岐怪聲道:“我怎知那秘術是什麽?”


    玉陽子雖被噎了迴去,可他心中卻不由地一陣古怪。朝陽峰“焚心訣”在魔教眼中不是秘密,麵對那隨時能夠開啟絕命拚殺的手段,魔教之中無人不為之忌憚。


    沒想到自家師弟與眼前這人,居然生生將青雲門一脈首座給逼到絕路了?


    若是單單從這個角度來看,師弟玉恆子全然是雖敗猶榮啊。畢竟魔教如他一般的魔頭為數不少,可青雲門能有幾個首座?若他沒記錯的話,此一戰聖教滅掉青雲精銳長老十幾個,首座真人身亡兩人、策反一人頓時七去其三,居然聖教此戰碩果累累?


    可惜,那是放在整個聖教而言。


    對長生堂來說,副門主玉恆子身亡,偷襲天音寺成功的“離人錐”周隱失蹤,多半也遭遇不測。長生堂頂尖人物殞落兩個,足以讓其傷筋動骨。何況便是玉陽子自己,不也身受重傷,已然殘廢麽?


    好在還未到絕路,眼前“落月峰”三個,若能說服他們加入長生堂,那麽長生堂不僅不會衰敗,反而可以趁此一次聖教動蕩之機,攫取發展的契機。


    故此玉陽子放緩了態度,陪著小心與陰岐三個說話。


    陰岐也耐著性子虛與委蛇,旁敲側擊探聽著“噬血珠”的消息。當他得知那時候“噬血珠”就在青雲後山時,悔得捶胸頓足!無法,誰讓其不肯與盟友坦誠對待,玉陽子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的目標是什麽。


    “噬血珠”仍在青雲山,既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


    好處在於,他們以後不必神州遍地搜尋其下落;壞消息是,再想取到手裏恐怕不會那麽容易。剛剛遭受重創的蠻荒聖殿四大宗門,恐怕短時間裏也難堪大用。


    一念至此,陰岐與那兩個陰鷙老者起身辭別。


    玉陽子著急,連忙挽留。


    誰想陰岐似笑非笑,點破了他的心思:“玉陽子道友,你覺得就我們‘聖教’而言,若是再無利用價值,還值得我們關注麽?”


    玉陽子沉聲道:“三位,話可不要說得如此絕對!若無聖教助力,憑你們焉能撼動青雲門?更別說從他們手中搶到你們想要之物了。——何況如你,陰先生,失去那些銀甲屍傀,你又能算得了什麽?!”


    “嘁!”


    陰岐失笑,搖搖頭之後,以一種憐憫目光俯視著他,“玉陽子,你以為區區幾具銀甲僵屍對我而言至關重要麽?嘖嘖——”他無奈而感慨地道,“真是膚淺的妄自揣度啊。罷了,夏蟲不可語冰!最後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們四大宗門損失不小,想來很快便會尋找機會彌補,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拆東牆補西牆’。”


    陰岐悠悠地看著他,滿臉戲謔:“道友,你覺得誰會成為最容易被拆來彌補的那堵牆呢?”


    ——


    ——


    當~


    當~


    悠悠鍾磬之音,迴蕩在天際之間。


    今日,是龍首峰新任首座履任之日,封亦與師叔閆正會代表朝陽峰,來此觀禮。


    時間明顯有些緊迫。


    因為就在昨日,也即是大戰後的第三天,青雲門於通天峰祖師祠堂舉行大祭,以此哀悼與祭奠大戰之中青雲門殉道之人。一場劫難,死傷無算,人人悲戚,個個緬懷。


    此戰,青雲門落霞峰天雲道人殉道,朝陽峰商正梁瀕亡,龍首峰首座叛變,更有十幾位道行精深的青雲長老殞落,當真是傷及元氣的損失!


    隻不過——


    存者且悲傷,逝者長已矣!


    眾人艱難收拾心情,日子終還是要過的。


    那些長老、首座之靈位,大祭之後請入祖師祠堂,其他各脈犧牲之弟子,則歸葬各自一脈。封亦作為篤定的朝陽新任首座,也在閆正會輔佐之下著手處理門中事務。


    今日與會龍首峰首座履任,閆正會都暫居於封亦之後,儼然已對外表明了態度。


    龍首峰繼任者沒有出乎眾人預料,大弟子齊昊在這困難時局站了出來,擔負起一脈首座的重責。


    封亦注意到今日齊昊繼任,前來觀禮的各脈弟子,其實並不那麽熱切。


    隱隱之中,甚至還帶著某種憤懣與疏離。


    封亦知道那些不滿來自何處,龍首峰受到了蒼鬆叛變的牽連,別說是其他各脈之人了,就是龍首峰自己內部,眼下也一片混亂,人心動蕩不安。實在是蒼鬆對於龍首峰貢獻太大,影響太深,他這一背叛,便如龍首峰的天塌了一般,如何能不亂?


    封亦隻是想想,都不由為這齊師兄感慨擔憂。


    然而,隨後事實告訴他,他那些感慨擔憂都是不必要的妄念。


    縱然麵臨無窮壓力,齊昊履任首座,接待各脈來客,處置門中事務,那一件一件、一樁一樁的事情,都叫他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有條不紊地處置下去,且讓大多數人為之信服。


    閆正會見了都不由出言誇讚道:“齊師侄這處置手段幹淨利落而又妥當,果然不凡!封亦,你也好好瞧、好好看,多多學習才是。”說著,他還嘖嘖有聲,歎道:“齊師侄今日的處境,倒讓我迴想起當年師兄初掌朝陽之時的情形。——人生苦難處,正是修行時啊!”


    封亦若有所思。


    整整一日,齊昊忙碌不已,封亦也隻匆匆與他見過。


    “師弟恕罪!”齊昊道,“今日俗務纏身,怠慢之處多多包涵!待我忙過了這一陣,再上朝陽登門拜訪!”


    封亦自不會那般小氣,他來見齊昊,也隻是想對他說幾句話罷了。


    “齊師兄莫要見外!”封亦正色道,“師兄,我今日除了來觀禮,也唯有一句話想說——我深信龍首峰永遠是青雲門依為柱石的力量,也永遠分屬七脈,乃是青雲不折不扣的一部分!”


    聞得此言,齊昊今日首次神色動容。


    想他自那日大戰過後,便麵臨來自方方麵麵的壓力。不止是別脈同門的懷疑、疏遠,就是在龍首峰裏,居然也有人為蒼鬆鳴不平,甚至隱隱鼓動反叛的違逆之言!


    處理這些事情,幾乎耗盡了他的心力。


    故而此時聽到封亦的話,他沉默片刻,旋即展顏一笑,也沒迴答,隻是伸手過來拍了拍封亦的肩膀。


    以封亦此時的身份說出這樣一句話,對他而言無疑是個極大的肯定與鼓舞。


    說完之後,封亦也沒多留,向他拱了拱手:“齊師兄,告辭了!”


    齊昊笑著送別:“等你繼任,我們再會!”


    “再會!”


    少傾。


    雲天之上。


    封亦靜靜地望著那蒼莽山河,默然無言。


    等到兩人落下朝陽主峰,封亦忽然叫住了閆正會:“師叔,繼任典禮能往後推延一段時間麽?”


    閆正會怔道:“怎麽了?”


    封亦眸光閃動,毅然道:“我想閉關一次!”


    閆正會皺眉沉吟,忽地反應過來,既驚且喜那般道:“難道你是想——嘶,有把握嗎?”


    封亦道:“唯有一搏罷了。”他語氣說得淡然,可神色裏的堅定卻顯露出某種勢在必得的信念。


    閆正會點頭應允:“也好。那你放心閉關吧,朝陽峰有我,一切無需擔憂!”


    時有正午豔陽,灼灼炎炎,光耀天地。


    朝陽峰蒼翠鬆林,深綠如墨,陽光照耀之下,林中有股淡淡的鬆林氣息彌散其間。


    山風過處,鬆濤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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