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在順安是大族,然而能夠被稱為“老太公”,整個順安卻隻有一人。


    方才他心中陡生怒火,乃是因為此地雖藏汙納垢,可也是許多如他以前那般走投無路者唯一可能幸存的偷生之地。若此處被拆毀,豈不是斷絕了螻蟻般苟活性命之人的最後生機?


    起初他便以為有人看上了瓦罐街這處地盤,從而霸占拆毀。可經眼前大漢一提,封亦得知此舉乃那位“老太公”所為,或許其中便有某種誤解了,因為他知道“老太公”並非是自己想象裏的那種刻薄寡恩、欺壓良善之輩。


    尤其那人還與他有所聯係,更讓他確信自己應是誤會了,故此心中怒火稍稍一緩。於是封亦手上一鬆,將那大漢放開。大漢平日便囂張慣了,今日忽地吃了個虧,心裏不忿!可想起先前這人手掌扼住喉嚨宛如鐵箍,他使勁力氣也沒法掙脫的情形,雖是不忿,卻也隻得按捺下去。


    “瓦罐街被拆毀,你知道原先住在這裏的人哪兒去了嗎?”


    大漢本不欲理他,可對上對方鬥笠下沉靜如淵的雙眸,心底有些發虛,不情不願地道:“徐老太公是花錢買的這地,那些人自是都搬走了。還有些孤寡老弱、無人照料的,也被老太公安置在善堂裏。”


    “善堂?”封亦神情一動,“在何處?”


    大漢伸手一指,道:“善堂在城東,老大一座宅院呢,據說也是徐家的祖產。七八年前就被拿出來作為善堂,專門收養生活無以為繼的老幼,咱們順安誰不知道此事?”


    封亦皺眉:“為何是在城東,不直接修在瓦罐街?”


    大漢嗤笑出聲,又怕熱鬧眼前這家夥連忙止住,道:“若在瓦罐街修建,那修建期間這些老弱婦孺又住在哪兒?”


    封亦一怔,至此方才反應過來,自己有些關心則亂了。


    他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境,點點頭之後轉身便走。剛走出幾步,封亦又站定轉身,一雙眼眸看得大漢心中凜然,卻聽他開口道:“多謝解惑。另外——多有得罪,抱歉!”


    複又轉身離去。


    大漢目送著封亦走遠,總算將提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可一想起自己方才分明是膽怯了的表現,又暗恨自己怯弱,忍不住罵道:“醃臢潑才,什麽玩意兒!”隻這一句話剛落,他忽地感受到自己好似被一股危險氣息籠罩,抬起頭時,竟看見遠處那鬥笠下一雙平靜而深邃的目光。


    大漢驚了一跳,嚇得麵上發白,尷尬地扯出一個笑臉,道:“我、我罵我自己呢!”而後也不管對方信不信,毫不猶豫扭頭便跑!


    封亦自是沒與他計較。


    他去了城東,並且很快尋到了那座善堂。


    善堂並不豪奢,卻寬敞明亮。封亦並沒有進入,他隻在遠處靜靜地看了一陣。那善堂院落內,的確住的是些老弱病幼、廢疾孤獨者,顯然它真的在發揮作用而非沽名釣譽。


    封亦在其中還看見了幾張熟悉的麵孔,不過他並沒有現身相見。


    他與他們,也並不是有著多麽深厚的情誼,可他在知曉他們過得比以前更好的時候,心中仍然一片安寧。原來他們不需要自己,同樣能很好的生活!曾經心底那一份自以為是的牽絆,倒是可以放下了。


    隨後,思慮再三,封亦還是決定去一趟徐府。


    封亦避開徐府下人,見到徐老太公的時候正是在他的書房。十分巧合,那位徐夫人也同樣在房中。徐老太公不愧是見慣風浪的,雖然房中忽然多了個人,他也還能穩住心神,除了眼神有過一瞬的慌亂。


    徐夫人則嚇了一跳,原本為老爺子斟好的茶也從手中跌落下地。


    “徐老先生,徐夫人!”為了不使兩人太過驚嚇,封亦立時取下自己的鬥笠,把臉顯露出來,同時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兩位還請勿要驚慌,在下封亦,乃是與徐明師兄同出一門!”


    徐老太公雖名字裏帶著個“老”字,其實現今也不過六十餘歲。六十餘歲放在修士之中還是個晚輩,可在凡俗裏卻已是花甲之年,老太公頭發花白,麵上皺紋叢生一派老態。


    這讓封亦心中感慨,對仙凡之別愈發真切地領悟。


    原本以他與徐明密切的關係,此時拜見,應當稱一聲“伯父、伯母”的。可青雲門早有律令,門中弟子不得與凡俗牽絆過甚,以免道心動搖,受凡塵所染,故此他也隻能生分地稱一聲“先生、夫人”。


    徐夫人聽得封亦之言,又見到封亦取下鬥笠後的不凡氣度,當下便信了大半,驚慌一時變作驚喜,急道:“你是明兒的同門師弟?那明兒呢,他現在如何了?怎麽也不見他迴來看望我們老兩口兒?”


    “夫人!”徐老太公明顯冷靜得多,亦且更加謹慎,他道,“小友既說是犬子同門,不知如何明證呢?”


    封亦微微一笑,手訣牽引背後仙劍“鳴泉”出鞘,靈動自如地繞著他飛旋一周。那劍上淡淡仙光,將兩人麵龐也照得青光蒙蒙,如此神異之景,便是以老太公見慣世情的心態也不由露出震撼的神色來。


    “沒錯了,沒錯了!——這是仙法啊!”徐夫人激動地拉著丈夫的袖子,一連迭地說道。徐老太公此時也疑惑盡去,畢竟,能有如是神通的人想要什麽不可得?也犯不著來騙他倆,何況他還能說出明兒的事情。


    “老朽眼拙,方才不識真人當麵,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封亦見老太公有賠禮之念,連忙扶住他道:“老先生切莫如此!在下與徐明師兄素來親近,在山上時師兄於我也多有照顧,老先生如此豈非折煞在下?——我知兩位必是掛念師兄,不過還請放心,師兄在山上修為日益精深,頗受師父看重。隻是礙於門規無法侍奉二老,還望二老恕罪!”


    能知曉徐明在山上的點滴消息,兩人都很高興。不過聽到封亦最後的話,徐老太公卻擺了擺手,道:“明兒能得上仙垂青,度入門中修行,那是他自個兒的福分!老朽這做父輩的,雖說無法幫到他,卻也不願成為他的負擔。還請小友給他帶個話,就說老朽隻願他安心修行,莫要分心牽掛!老朽膝下還有四子盡孝,也不差他一個!”


    便是心心念念的徐夫人,此時也言說勸自己的孩子安心修行。封亦聽得心中感觸頗深,就山上之事挑能說的又給二老說了一陣。到了這會兒,徐老太公心情平複下來,想起一事問道:“對了,不知小友此次到訪可有要事?若有老朽能幫忙時,定不會推辭!”


    封亦見說迴正題,也沒有隱瞞,徑直將自己方才在城中看過的瓦罐街與善堂簡略敘述,而後又道:“老先生以善堂庇護流離失落之老幼病弱,予他們衣食居處,此恩猶如再造,封亦代他們向老先生道一聲謝了!”


    誠然,封亦一點也不願迴憶起曾經灰暗的掙紮歲月。


    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那瓦罐街以及破舊的窯洞仍是有著感情的。不然,起初聽到瓦罐街與窯洞等被拆毀,他也不會動怒了。那個藏汙納垢之處有著許多讓人厭惡的惡心之事,卻也有許多同樣生存於最底層之人的相互扶持。


    若非如此,僅憑他當初幼弱之軀,卻是未必能在這殘酷的世道活下去。


    所以他才會在乎那些最底層的鰥寡孤獨、老弱病幼,才會在乎徐老太公為他們謀求的一次存活的善舉!


    “你、你是當年那個乞——唔,當年那個孩童?”徐老太公想起來了,竟有些親切地道,“難怪老朽看著小友有些麵善,原來還是故人呐!至於小友所說的善堂——”


    老太公搖了搖頭,道:“那不過是舉手之勞。我徐家累世巨富,能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也不過是為了行善積德,小友勿要將老朽看得太重太過!”


    封亦沒有接話,他沉吟片刻,卻是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玨,道:“老先生善行善舉,封亦銘感於心,也無以為報,謹以此物聊表謝意!——此物不是什麽貴重之物,但也有些妙用,老先生若將它帶在身旁也能安心寧神、撫慰心境之用,還請老先生萬勿推辭!”


    老太公本不願接納,可他識人心,能看出封亦切切誠摯之意。


    故此略做沉吟,便笑著接過那塊平平無奇的玉玨。不成想,那玉玨剛拿到手上,他便立時感覺到一股悠悠的涼意從手上度入,而後仿似酷暑飲下一碗冰露那般精神一震,很有神清氣爽之感!


    到此時,他哪裏還不知道玉玨之不凡?


    其實,正如老太公感知那般——這玉玨雖在朝陽峰不是什麽寶物,大抵隻能與當初中元節放飛的河燈那般有些奇妙功用,皆是出自清淵煉器閣手筆,勉強算是法器。可若放之凡俗,玉玨便成了難得的寶物!


    徐老太公年紀大了,平日裏多有昏昏沉沉、精神不振的時候。若佩戴此玉,卻能使他白日裏精神振奮、頭腦清醒,夜晚裏睡眠舒適、無噩無夢,乃是蘊養精神的好東西!


    封亦這邊,見到老爺子受了禮物,心中也驀地一陣輕鬆。


    心願了結,他也不欲多留,便與二老告辭而去。二老雖有心相留,可畢竟對方非是凡塵中人,也隻好相送出來。書房外有徐家下人,驟然見到封亦正想唿喝,卻又在看見老爺、夫人禮送在後時連忙止住,忙不迭行禮。


    封亦沒理會他們,隻迴身對二老道:“老先生、夫人,還請留步,封亦去也!”


    也不等眾人反應,他揮手招出仙劍,駕起流光破空離去,徒留徐府一眾親見此遭的下人目瞪口呆的怔立原地!


    片刻後。


    封亦在順安外落下,陷入迴憶與思索。


    猶記初入此世,幼弱慌亂難以求生,唯乞食以存。瓦罐街藏汙納垢,一個全無依靠的稚齡之童能在此僥幸存活,卻是離不開那些髒汙發臭、在淤泥裏掙紮的年長之人幫助,他們或多或少,或有意或無意之間於這孤獨孩童施以恩德。


    封亦知道這些人並不是與他有多親近,也無甚深切情誼。


    可他承了別人的恩情,他一直記著。


    在命運陡轉,封亦獲得了跳出底層、掌控人生的能力之後,他自也在心中生出了迴報恩情的心思。故此初至順安,眼見破舊瓦罐街消失無蹤,封亦一時慍怒,便是他意識到那些卑微如同塵埃的人若失去了唯一的庇護之所,又過了這麽多年,隻怕早就死於非命!


    有恩之人驟然“罹難”,封亦便是臻至“玄妙”,也不得不怒!


    沒曾想峰迴路轉,他一直想做之事被徐家老太公無意中便做了。而且做得極好!封亦在善堂見到了幾張曾經熟悉的老朽麵孔,他沒有現身相見,因為對方已經獲得了所求平靜生活。也由此封亦心中的感念之情,轉到那位有過一麵之緣的老太公身上。


    思慮良久,他還是決定前往當麵拜謝,所謂“仇可忘,恩情不能不報”也!


    迴頭再望了一眼那順安的城樓,封亦心中徹底平靜了下來——心願已了,自己再無牽掛,隻怕一生很難再迴到此處了。


    “有緣再會吧。”


    封亦輕輕地說了一句,麵露輕笑,再度禦使仙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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