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帝冷淡的目光卻已經望了過來。


    對上那獨屬於帝王的冰冷無情的目光,成王頓時覺得喉嚨裏好像是塞了東西一般,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沉默維持了半晌,陸湛又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輕聲開口:“父皇,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昭文帝拍了拍手,立刻有人呈了一個木匣子過來。他一直留意著陸湛臉上的神情,發現陸湛在見到那木匣子後先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過了片刻才好似迴想起什麽一樣,昭文帝不由歎了口氣,心裏隱約有了答案。


    小太監緩緩打開了木匣,陸湛的眼睛愕然瞪大。


    “這金龍,化為散沙了。”昭文帝眯了眯眼睛,“恰巧老二過來,說他查到京中有人八字同朕相克。”


    成王伸手撐著桌子,有些弄不明白究竟是哪裏出錯了——他明明煞費苦心地將暗樁放進太清殿,讓人趁著陸湛生辰的機會將昭文帝格外看重的沙子給毀掉,為的就是給陸湛按上一個與昭文帝八字相克的罪名。


    謹慎起見,他明明還讓人去雍王府門口一連盯了幾天,得到的都是陸湛根本沒出門的迴複,怎麽可能他這裏一動手,陸湛避開他的眼線出門了?陸湛又沒有翅膀不會飛,這不可能!


    成王自然不清楚他派去雍王府門前盯梢的人早就因為受不住寒冷,而私下偷了懶。他先前幸災樂禍的情緒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則是震驚惶恐。他腦子裏嗡嗡亂響,好半天定下神來,昭文帝也已經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從卜算的結果來看,這人需住在京中東南方,且昨日在府間慶祝生辰……朕派人去查了查,這與朕相克的人便是你,你怎麽看?”


    陸湛展平嘴角,眼裏卻含了點厲色,這是他第一次在昭文帝麵前展露出如此鋒芒畢露的一麵,卻沒有引起昭文帝的懷疑和戒備。


    俯身行了一個禮,陸湛幾乎一字一頓道:“若兒臣離京真的可以讓父皇病情好轉,令昭國國運隆昌的話,無需父皇下令,兒臣自請離京。但在此之前,兒臣想為自己辯駁一句……昨日兒臣並未在府中,無論是青楓莊的人還是於側妃一行人,都可以為兒臣作證。”


    昭文帝疲憊地咳了一聲,將陸湛喊了起來:“不必你說,這件事暗衛們已經查明了,是那相師說了謊。”


    成王一顆心如同被紮進了冰池子裏,僵冷到連為自己辯駁一句都做不到。


    昭文帝究竟多疑到什麽地步,成王極為了解。而就是這麽一個多疑的人,在一連串的巧合之下想得居然不是將陸湛逐出京中,而是第一時間就去查證這件事……


    成王不明白昭文帝是為何會如此地信任陸湛,卻嫉妒得眼睛都紅了。他動了一下,打算說話,卻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有兩個暗衛上前製住了他。


    成王終究未能說上一句話,就被帶了出去,偌大的太清殿中一時就隻剩下了陸湛父子二人。


    陸湛垂眼看著地麵,眼前卻還是成王被拖走時又妒又恨的神情。他有點想笑,心中卻有一種蒼涼的感覺——若非沈晚昨日拉著他去了青楓莊,陸湛絲毫不懷疑昭文帝會真的抱著寧可信其有的心態,將他逐出京城去。


    但一念及沈晚,陸湛心中又一暖,不太好看的臉色頓時多了種感傷又動容的味道。


    這一下卻是無心插柳,昭文帝隻當陸湛是因他的信任而動容,因成王的陷害而感傷,不由歎了口氣:“湛兒,你一直心思純孝,朕都看在眼裏,但對其他人還是要多些警惕。老二已經將陷害的手段都用在了你頭上,你卻還在得知他側妃有孕的消息後第一時間送去賀禮,實在是……太過單純。”


    若是沈晚在的話,聽到昭文帝的話後必然會感慨一句他是病糊塗了。偏偏陸湛定力足,聽到這麽極為可笑的一句話之後不但能維持原來的神色,甚至還能適時做出一副誠懇的反應之態。


    昭文帝心裏滿意幾分,本想再多說幾句話,奈何身體實在撐不住了,隻得一擺手讓陸湛退下了。


    出了大殿後,陸湛也沒係披風,一頭便紮進了冬日蕭條的風雪之中。從皇宮到王府整整半個時辰的路程,卻被陸湛硬生生地縮短了快一半。


    把韁繩扔給小廝,他疾步繞過前院的小花園,徑直往內院去了。直到手觸上門板,陸湛才驚覺他舍棄馬車騎馬趕迴來的後果就是全身都落滿了雪,此刻被身體的暖意一融,雪花全都化作濕噠噠的水珠滲入了衣袍之間。


    猶豫了片刻,陸湛轉身先去前院洗了個熱水澡,又換了身衣裳。確認再無不妥,陸湛才滿意地又往內院走去。


    似乎為了迎接他的歸家一般,先前緊閉的屋門被打開了一條縫隙。陸湛抬起手,正打算推門進去,卻先聽到一陣自成親後愈發熟悉的悅耳笑聲傳了出來。


    陸湛手上的動作頓住,靜靜聽了一會兒,好半晌,他也跟著彎起嘴角,慢慢地露出了一個格外真實的笑容。


    晚晚——陸湛在心中輕念了一聲,第一次覺得,沈晚的名字不僅能夠讓他心生溫暖,還能讓他在快支持不下去的時候不過是一念及,就重新燃起了前進的動力。


    第54章


    拜多嘴的青蘇所賜, 陸湛頂著風雪趕迴府的事情最後還是慘被沈晚發現了。


    後果是沈晚微笑著讓他喝完一整盅薑湯之後,一晚上沒理他。


    陸湛有點急了。


    但這急的同時,他心裏還泛著點甜, 明明是找人出主意,言辭中總在不經意間帶出一種“你們這些單身的人是不會懂我的煩惱”的感覺。


    而作為沈晚唯一的哥哥, 沈川有幸成為了陸湛的座上賓。


    眼下臨近新年, 沈川前兩天好不容易剛從京郊大營調迴來,卻沒想到一迴來就受到了來自於陸湛的暴擊。


    按理說被陸湛看重一直是沈川的心願, 但眼下夢想成真,沈川卻快哭了:“王爺,我真想不出來晚晚還喜歡什麽東西了……”


    久違的頭疼感覺再度襲來, 陸湛抿起唇, 頓時覺得有些失策——他就不該對沈川抱太大的期待。


    思索了片刻, 陸湛覺得這哄人的事情還是得他自己拿主意。


    此刻剛用了午膳不久, 正是人容易倦怠疲憊的時候,沈川走了之後陸湛又處理了一些政事,他原本想著等處理完了便也進內室陪沈晚小憩片刻,卻無意間碰掉了桌邊的一冊話本。


    相較其他嶄新的話本而言, 這一本話本紙張上多了些明顯是翻閱後留下的褶皺痕跡,至於究竟是誰翻閱的,這個問題幾乎是不言而喻。


    陸湛好笑地微微搖頭,也隨手翻了兩下, 一張字條卻從書中掉到了桌子上。


    看到上麵熟悉的字跡和書寫的內容後, 陸湛先是一怔, 隨即雙眼一亮。想了想,陸湛重新拾起筆,在字條正下方的一小片空隙裏補上裏一行小字,又找了一個精致的荷包,等墨跡晾幹後將字條塞了進去。


    做完這些,陸湛重新展開一張紙,神態幾乎可用鄭重來形容的,緩緩在紙上落了筆。


    等他忙完這些事情,也差不多到了下午議事的時辰。前來提醒的青蘇知道陸湛被“冷落”了心情不佳,本來還有些惶惶,卻沒想到陸湛的心情一看就極為美妙,直接就答應了下來。


    主仆二人離開小書房沒多久,沈晚也從午睡裏蘇醒了。初初醒來,她的意識尚有些迷蒙,下意識就伸手探向身邊的位置,等摸到一手涼意後,沈晚才徹底清醒過來。


    她坐起身,用溫熱的濕帕子敷了敷眼睛後才緩緩詢問出聲:“殿下他……午間沒迴來?”


    “沒有,送走少爺之後,殿下迴來就進了小書房,剛剛才走。”梔初自然是清楚沈晚是因為陸湛不愛惜身體、頂風冒雪趕迴府而惱了,頓了一下,她還是小聲勸了一句,“主子,殿下愛重您,卻也是有脾氣的……”


    沈晚自然明白梔初的意思,無非是讓她服個軟,將這件事就這麽揭過去。


    但沈晚就是很氣。


    薑湯陸湛是喝了,也認同她說的不該不顧身體,頂著風雪騎馬迴府,甚至還做了承諾……可誰反省認錯的時候會一副雙眼含笑的模樣?害得她想嚴肅地多說幾句都說不下去!


    沈晚抿著唇,耳朵卻微微地紅了。她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等梔初又出去忙了,才輕手輕腳地站起來,走出房門又繞過屏風,鑽進了小書房。


    沈晚很謹慎,她先是探頭看了一眼,確認小書房裏真的沒人才從書架後走出來。


    和昨天她看話本時不用,屋子正中的書桌已經再度被收拾得整整齊齊,折子和信件一同安置在桌子左側,右側則放了一摞書,沈晚一看就知道是陸湛收拾的。她探手摸了摸一旁的茶盞,發現裏麵的茶已經冷掉了。


    沈晚坐到椅子上,一時間竟有點茫然。


    然而這茫然的情緒並未維持多久,沈晚無意識卷著書本的手就感覺到了一點不太明顯的阻力。低下頭望過去,沈晚才發現兩本書之間居然夾著一個荷包。


    這荷包是用湖藍色的布料打的底,上麵繡著祥雲的圖案,無論是做工還是繡工都格外地精細。沈晚仔細打量了幾眼,有點疑惑地皺了皺眉。


    這荷包看起來很眼生,不是她的。而陸湛很少用這麽鮮亮的顏色,十有八.九也不是他的。再加之放在話本之間,看起來簡直就像是特意在等著她發現一樣。


    沈晚心跳一頓,又如同受到刺激一般砰砰亂跳起來。


    眼前的荷包如同令人上癮的毒.藥一般,誘惑著沈晚伸手將它打開。半晌後,沈晚終究沒按捺住心裏的好奇,小心地取出了荷包裏麵的東西。


    裏麵是一小塊玉佩和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


    雖然成親的時間並不算太久,沈晚仍是一眼認出來那玉佩是陸湛平時隨身攜帶的那一塊。她心知自己是掉進了陸湛早就挖好的坑裏,也不掙紮,索性將玉佩放到一邊,大大方方地將紙給展開了。


    “憑此字條,可兌換一個承諾——承諾從今以後,絕對不會不顧身體,頂風冒雨。”


    落款,陸湛。


    沈晚捏著字條的指尖一緊。


    說起來這字條還是兩人成親之前,陸湛藏在紙鳶裏送給她的那張。沈晚放棄和離的想法後也沒在意,早就不知道丟到了哪裏去,隻是不知道陸湛是從哪裏找到的,還強買強賣一樣替她做了主,寫了這麽一個承諾出來。


    沈晚又是惱怒又是好笑,略顯複雜的神色維持了片刻後,終究沒忍住,慢慢地翹起嘴角露出一個笑。


    虧得她方才還因梔初的話而多想了一些,眼下再看,陸湛不還是之前那副美滋滋的樣子?


    輕哼了一聲,沈晚將字條重新折上,和玉佩放在一處,正打算一齊放迴荷包裏,卻聽到了陸湛含笑的聲音。


    許是擔心會嚇到她,陸湛說話的語氣較之以往更加輕柔幾分:“怎麽收起來了?不想找我兌現嗎?”


    沈晚卻依舊被嚇到了,險些撕壞手裏的荷包。定了定神才發現陸湛倚在書架旁,看起來應該是已經看了許久,她心裏一惱,不由瞪了他一眼。


    這一眼實在沒什麽怒意,陸湛看在眼裏反而還想起了一個詞——眼波流轉。他有些想笑,卻不得不忍住,盡量誠懇地徐聲道:“我知錯了,這不是怕你不信,還立了書麵字據。”


    說這句話的時候,陸湛的眼裏雖然含著點笑意,更多地卻是認真之色。沈晚和他的目光對在一起,心裏本來就不剩多少的怒意頓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類似於羞澀的感覺。


    沈晚隻覺得耳朵似乎有點燒,不由移開了視線,但即便錯開了目光,陸湛認真望過來的視線卻依舊令她如芒在背。片刻後,沈晚出聲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不是要議事,怎麽突然迴來了?”


    陸湛就喜歡看沈晚臉頰飛紅的模樣,一本正經道:“自然是因為太過想你。”


    和他預料的別無二致,沈晚耳尖和側臉又蒸騰而起一層豔色,看起來比雪地裏的梅花還要更加嬌豔惑人。陸湛靜靜欣賞了一會兒,精準地卡在沈晚惱羞成怒之前給出真正的迴答:“父皇下了密令,奪了老二的親王之位,降為郡王封到極北去了。”


    沈晚一驚:“連年都不過就趕出去了?”


    陸湛往前走了兩步,從她手裏接過荷包,輕聲答:“老二讓人將那沙子金龍給毀了,父皇許是因為這個才恨得急了。”


    沈晚有些無言以對,眨了眨眼睛。


    陸湛的心思卻明顯不在這件事上,他拿著那荷包,若有所思地往沈晚身上比劃了兩下,雖然有點不滿意,卻還是親自動手為沈晚係在了腰側。


    沈晚被他突然蹲下去的動作一驚,還沒來得及伸出手製止他,就見陸湛抬起了眼:“這荷包你收好了,紙條是字據,玉佩是信物,若是我承諾的事情有沒做到的,你隻管拿出來給我看,到時候要打要罰,全都聽你的。”


    這類似立誓一般的話一出,沈晚手上的動作立刻頓住了。她有些動容,動容之餘卻又有點疑惑——明明眼下陸湛承諾的事情隻有一件,由他說出來卻好似有很多件一樣。


    而很快陸湛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如同變戲法一樣,陸湛在係好荷包之後不知道又從哪裏摸出了一張字條,緩緩展開。沈晚下意識看過去,有些驚訝地發現這居然是一張新的承諾字條。


    見她看完,陸湛神色格外溫柔地將這張新字條也塞進了荷包裏,口中溫聲道:“成親後總有發現對方缺點的一天,我非完人,也會犯錯。”


    沈晚根本沒想到陸湛會來這麽一出,不由一怔。


    陸湛的話卻還沒說完:“若我哪天犯了錯,你隻需記下來,我便會努力去改,同時也欠給你下一個承諾。”他抬起眼,漂亮的眼睛似乎都在發著光,一眼望去,遍布星辰,“日後便要辛苦夫人,嚴加督促,多多擔待了。”


    對上他的目光,沈晚喉頭一哽,根本說不出話來。


    陸湛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義正辭嚴地特意強調了一句:“但是不許想著和離,這一點我已經在字條的背麵注明了……不,也不對,應該是你想都不要想。”


    話音方落,沈晚隻覺得屋裏的空氣好似冬天結冰的河流慢慢解了凍,氣氛也重新變得鮮活而輕快。她笑著撲進陸湛的懷裏,悄悄眨掉眼睫上的水汽,慎重到近乎立誓一般道:“好,絕對不想。”


    陸湛穩穩接住她,因沈晚醉酒提起和離時就在心中一直盤旋的不安,終於徹底消散。


    第55章 正文完


    冬日晝短, 日子便好似過得很快。等成王離京的時候,離年夜也不過隻剩三天而已。除了成王一脈的人心中惶惶之外,昭國京都的其他人都沒受到影響,幾乎家家戶戶都沉浸在新年臨近的快樂之中。


    陸湛最近卻忙得焦頭爛額。


    成王揮一揮衣袖走了, 留下了一堆事務,偏偏昭文帝好似對陸湛真的信任起來了一樣,還真的將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了陸湛來做。


    偏偏陸湛還不能拒絕, 隻能一肩將所有事情給挑了。本就是新婚燕爾的一對兒, 每天卻隻能見上兩麵——早上陸湛起來的時候看看沈晚的睡顏, 等晚上他迴房的時候繼續看沈晚的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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