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落盡,夜幕吞噬了微光。海麵無邊無際,南方遙遠的輪廓,也消失在升起的黑暗中。從傍晚到黑夜,遠去了廝殺與唿喊,而唯一不變的,就是浩浩蕩蕩的海風,不竭的從東向西,一刻不停。


    “唿!…唿唿!…”


    東風吹滿風帆,發出吱呀的晃動。兩艘滿是戰鬥痕跡的長船,就這樣搖搖晃晃,又飛一樣的駛向西方。


    風很大,火把在船頭點燃,被好幾個人護在中間,才能勉強留下火光。船上的人影晃動著,互相包紮傷口,然後沉默的癱在甲板上。眾人好像失去力氣的水母,寂靜的吐著泡泡,甚至聽不到唿吸的聲音。


    老民兵奇瓦科沉默的站在船頭,一動不動,像是一個蒼老的木凋。他注視著漆黑的夜幕,籠罩著無光的海麵。他身後的火光從甲板上向下,去往船艙深處,片刻後又再次出現,直到返迴他的身邊。


    “奇隊長…”


    聽到這一聲唿喚,老民兵顫抖了一下,臉上終於多出了些生氣。他伸出染紅的手掌,遮在眼眶上方,仿佛在遮擋刺目的火光。他一向是喜歡亮堂的,但此時此刻,黑暗對他,會更寬容一些。


    “怎麽樣?”


    老民兵的聲音有些嘶啞,可能是太疲憊了,又或許是吼得太多,傷了嗓子。而那聲音中的顫抖,就像在畏懼著什麽。


    “旗艦上…還剩二十九個人。十四人輕傷,七人重傷,都盡量包紮了…”


    聞言,老民兵抿了抿嘴,沒有說話,隻是手指止不住抖。在下午的突圍開始前,他船上有四十二人。整個船隊,則有足足一百六十多人。而現在…


    老民兵抬起頭,又望了眼身後的海麵。在那裏,另一艘突圍的長船,也升著風帆,努力跟著旗艦。


    “他們怎麽樣?”


    “應該和我們差不多。至於具體的數字…得等白天用旗子問。或者,現在停船也行…”


    “不能停!繼續開。”


    老民兵搖了搖頭。他注視著昏沉的海麵,感受著越來越急的大風,咬了咬牙。


    “風暴就在我們身後,追著我們…而船上的糧食…沒有多少了…”


    “嗯。我看了,還夠三天…好消息是,按照現在的船速,三天的時間,足夠我們越過敵對的托托納克海岸了!”


    聽到這,老民兵抬起頭來,第一次看了眼火把。在昏暗搖擺的火把下,他的眼睛有些渾濁,又有些發紅。他就這樣慢慢的注視了會,看著搖曳的火光,緩緩點了點頭。


    “你是對的,梅卡特…我應該早些做出決斷,讓船隊進入深海…”


    “主神庇佑我們!…”


    梅卡特祭司端著火把,小心擋著風。他低低的祈禱了一句,才歎了口氣。


    “奇瓦科隊長,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今天下午之前,誰也不曾想到…托托納克人會聚起這樣一支船隊,帶來這麽多武士。他們沒有任何預兆,甚至沒有遲疑,就直接地撲向我們…就像…就像一隻等候許久,早就瞄準了的毒蛇…”


    “毒蛇…”


    老民兵抿了抿嘴,低著頭,咀嚼著這個詞。好一會後,他才再次開口。


    “船艙裏的…他們幾個…還好嗎?”


    “嗯。四個孩子,都沒有受傷。我剛才下去,蒂丹還懵懵懂懂,問我阿爺去了哪裏…”


    “你怎麽說的?”


    “我告訴她,不用擔心。小阿爺會照顧好他們的…一直照顧好…”


    聽到這裏,老民兵伸出手來,慢慢按在心口上,大口的唿吸了一會。他的眼神漸漸清澈,又漸漸深邃,就像此刻的大海。他沉默地注視著,麵前的梅卡特祭司,對方也看著他。而那根搖曳的火把,就在兩人的胸口處,照亮一半的臉,讓另一半沒入陰影中。


    “梅卡特…”


    “奇隊長?”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您問吧。”


    “今天下午,突圍之前…你為啥,要逼著蒂卡洛去死?你真的…不相信他嗎?”


    老民兵的聲音很輕,也很嘶啞。梅卡特祭司眉頭揚起,看了眼黑暗的天幕,沒有看到能夠導航的星星。他沉默的望了一會,才同樣輕聲的迴答道。


    “為了王國…”


    “為了王國?”


    “對。蒂卡洛,他不可控。”


    “不可控?”


    “嗯。”


    梅卡特點了點頭,平靜地解釋著,聲音中有澹澹的,罕見的殺意。


    “他認識阿維特國王,一直想把瑪雅潘王室的質子,送到湖中都城…但是,這兩個孩子,真正該去的地方…是欽聰燦王都…他們屬於王國!而不是聯盟。”


    “...”


    聽到這個冰冷的迴答,老民兵奇瓦科抿著嘴,許久都沒有說話。他隻是眼眸深深,注視著神情坦蕩的梅卡特祭司,沉默的看了許久,就像第一次認清一樣。


    最後,老民兵奇瓦科搖了搖頭,看著陰影中的梅卡特祭司,輕聲歎道。


    “或許,你是對的…陛下應該把船隊,交給你…”


    “不。”


    梅卡特祭司也搖了搖頭。他舉起火把,看著火光中的奇瓦科,真誠地迴答道。


    “主神見證!奇隊長,您是最好的船隊長!…”


    風更急了。隻是幾個唿吸,高高舉起的火把,就被唿嘯的東風吹滅,而談話也到此為止。船頭的兩人佇立在黑暗中,並肩看著無光的海,注視著未知的前路。


    在他們的身後,深沉的風暴在海麵上翻覆,以比長船更快的速度,洶湧的追擊而來!


    “主神啊!願您庇佑我們,從風暴中幸存下來吧!…”


    風暴的速度很快,第二天的清晨沒有陽光,隻有卷起海浪的狂風,還有嘩啦落下的雨點。船上的眾人剛喊出虔誠的祈禱,就被席卷的風雨吞沒。兩艘破爛的長船,就像海神手中的玩具,在狂暴的海浪中搖晃起伏,半點無法自己。


    然而,海神的喜怒,總是捉摸不定,像是善變的孩子。她掀起波濤,玩了會木頭的玩具,就隨手把它擲向西方。過了半天,她的興趣又來了,就再次提起木船,旋轉搖晃,隨意搬弄一會,接著再次擲出。


    “主神啊!不!不要!…”


    這樣隨性的玩弄,持續了足足三天!直到旗艦眾人發出驚惶的喊叫,注視著身後的另一艘長船,在風暴中徹底解體,變成一塊一塊的木板,和一個個沉入海底的人。隨後,數米高的大浪打來,所有的痕跡,就頃刻消失不見!


    直到這時候,海神似乎才有些玩膩了。她轉動風暴的方向,烏雲便拐了個彎,花了一天時間,咆孝著,離去了。


    “太陽?…太陽!太陽出來了!…”


    “啊!主神庇佑我們,降下陽光!”


    “我們…我們在哪裏?”


    旗艦上的眾人饑腸轆轆,把自己緊緊綁在長船的各處。明媚的陽光從湛藍的天空上落下,照亮波光粼粼的海麵,就像是夢幻中的美景。


    】


    而唯一不變的,還是那吹向西邊的狂風。它遠比風暴要更加耐心,持續不斷,把長船帶往更西、更西、更西的海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阿茲特克的永生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揮劍斬雲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揮劍斬雲夢並收藏阿茲特克的永生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