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去,留下深邃而隱秘的黑夜。在籠罩半個世界的黑夜下,是整個美洲大陸上最明亮的萬家篝火,今夜不眠的湖中都城。


    盛大的即位典禮剛剛結束。都城的宮殿區內,貴族們點燃熏香,聚集宴飲,歌舞吟詩。社區的平民們則點起火把,聚集著祈禱祝福。而在閃爍星光的特斯科科湖岸,在搖曳的獨木舟上,是幽會的青年男女。他們相擁著,私語著,看向中世紀夜空中,璀璨的銀河。


    星光點亮道路。數十名首席大臣的使者麵色肅穆,從隱秘的的小路中穿行而去。過了不久,如同猛獸從叢林中醒來,整個都城逐漸安靜,燈火依次熄滅。秋風中滿是肅殺,帶來未知的恐懼。


    一隊隊的武士從帝國的軍械庫湧出。他們披堅執銳,封鎖關鍵的道路、橋梁和港口,控製岸邊的小舟,禁止行人通行出城。青年男女們受到驚嚇,被驅趕到最近的房屋。武士們帶著些許疑惑,防備著“特斯科科親王的叛亂”。


    在宮殿區邊緣的親王府,比裏爾從酣睡中被搖醒。他有些迷茫的睜開眼睛,看到中年武士焦急的麵容。祭拜叔父特洛爾之後,他心中鬱鬱,喝了些酒。一邊懷念著往昔的光榮,一邊在夜風中沉沉睡去。


    睡夢中,是萬眾矚目的父親,然後又變成萬眾矚目的自己,站在雄偉的大神廟上,環顧著腳下的都城。這樣的夢,又預示著什麽呢?


    “國王,大事不好!我們被大股軍隊包圍了!外麵的敵人已經破門而入,王府內隻有一百武士,守不住的!快起來,我們突圍!”


    中年武士焦急的大喊,伴隨著兵刃交擊的脆響,和臨死前低沉的哀嚎。


    比裏爾猛地清醒過來。他跳下床,微微踉蹌了一下,一把扯去華麗的王服。套上樸素的棉甲。


    “敵人是誰?有多少?”比裏爾接過武士遞過來的盾牌和戰棍,冷靜的問道。


    “敵人的裝備非常精良,有銅斧和皮甲。武藝異常精湛,是絕對的精銳。不是王室禁衛就是神廟衛隊!數量很多,具體不知道,但比我們多得多。”


    中年武士的臉色凝重。他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比裏爾一個箭步衝出華麗的主屋,中年武士緊隨其後。他登上乘涼的天台,環顧四視。皮甲銅斧的敵人翻過石牆,破開木門,從四麵八方包圍而來。目光所及之處,王府的守衛節節敗退。


    對方的武士麵無表情。他們如同揮動銅斧的木偶,大力的斬破守衛的胸膛,無情的割斷傷者的喉嚨,完全封鎖了所有的通道。


    比裏爾心下悲涼。他想起傍晚時,中年武士連夜東歸的建議,想起總祭司聯姻的建議,憤怒的對著夜空咆哮:“克察爾,你竟敢騙我!”


    “嗖、嗖、嗖”。數十隻利箭聞聲而來,裝備特拉斯卡拉的弓手們早就等待多時。


    一個人影猛地擋在前方。比裏爾踉蹌著坐倒在地。他的手臂和大腿各中了一箭,鮮血流淌。但他無暇顧忌自己的傷口,隻是托住倒下的中年武士,真正的淚如泉湧。


    中年武士身中十多箭,大部分隻是淺淺穿透皮甲,紮出一個個血口。唯有致命的一箭,破開皮甲直入胸膛兩寸,割破心髒和動脈,造成急劇的內出血。


    “特斯科科...”中年武士嘴唇張開,隻來得及說出微弱的半句話,就遺憾的睜大眼睛,看著比裏爾一動不動了。


    遠處,手握長弓的壯年武士微微點頭。這種弓確實不錯,百步之內,射殺皮甲武士。


    天台上,比裏爾哭泣著,憤怒著,在繼續襲來的箭雨下躲避著。不過一刻鍾,抵抗者皆死。數十名銅斧武士就登上天台,低垂著滴血的銅斧,把他團團圍住。


    “我是特斯科科的親王,三城聯盟的開創者之子!你們怎敢無端加害於我?”比裏爾衝著包圍的武士大喊。他俊逸的麵容已經滿是扭曲。


    “特斯科科親王,投降吧。你毒害總祭司,意圖叛亂,罪不容赦。隻有獻祭給偉大的神靈,才能洗脫無邊的罪責!”使者莊嚴的宣判著。


    聞言,比裏爾不可置信的抬起頭,看著威嚴的使者。


    “毒害總祭司?...”


    震驚了足足十多秒,比裏爾這才明白了些什麽。他絕望的對著大神廟的方向吼道:“老賊狠毒!竟然...”


    使者用力揮手,武士們已經一擁而上。他們用銅斧的鈍刃把特斯科科親王擊倒,用劍麻繩捆綁雙手,然後往口中塞上麻布,就這樣拖曳著帶往大神廟。王府內隻留下一地的屍體,還有大殿神台上,特洛爾死不瞑目的首級。


    針對特斯科科一係的抓捕在都城各地同時展開。王室的家族武士們闖入正在宴飲的貴族聚會。他們不分等級,毫不留情的抓走特斯科科的軍功貴族、世襲貴族,乃至榮耀貴族。這些貴族前來參加新王的即位典禮,宴會正酣。此時事發突然,全被一股腦的帶走。


    隨後,大神廟的祭司帶著烏格爾的命令而來,宣布“特斯科科親王的罪行”。祭司們安撫著王都和特拉科潘的貴族,邀請他們前往神殿區的祭司宮殿,祭拜總祭司克察爾,送別尊貴者的靈魂。


    神殿區的兩千貴族戰團早已被集中控製。來自特斯科科的數百武士先被剔除出來,暫時看押。使者宣布了“討伐特斯科科叛軍的命令”。


    軍功貴族們麵露不安,鼓噪不出。隨即更多的王室軍官趕到,這才彈壓下貴族戰團的喧鬧。又過了兩個小時,五千都城武士聽令而來,壓製貴族戰團,七千大軍才陸續開拔。他們在港口乘坐早已調集的舟師水軍,在月下連夜行船。船隊便往特斯科科湖東岸,數十裏外的特斯科科城而去。


    阿維特在使者的引領下返迴蒙特蘇馬宮。他先讓侍衛把禮物帶給女兒。然後,在正殿昏暗的篝火下,他和吉利姆相對無言。


    半晌,吉利姆恭敬行禮,莊重的匯報。


    “根據最新的情報,總祭司克察爾已死,特斯科科親王意圖謀反,長者調兵鎮壓。”


    阿維特微微點頭,隨即又搖頭,特斯科科親王不可能在此時謀反。


    “這件事太過蹊蹺,究竟發生了什麽?”


    吉利姆微微沉吟,壓低聲音開口。


    “局麵都在長者的控製之下,特斯科科一係毫無防備,這必然是長者的謀劃。”


    阿維特微微驚訝。


    “你是說...克察爾之死?”


    吉利姆謹慎的點頭。


    “長者為何如此?!”


    “那得看修洛特殿下,究竟和長者說了什麽。”


    吉利姆恭敬的行禮作答,意味深長。


    同一時間,在漆黑的蛇屋中。修洛特被突然的喧嘩驚醒。他有些茫然,小心的撥開小青蛇纏繞在脖子上的尾巴。隨後,他把耳朵貼在牆壁上,仔細傾聽。隱約間有高聲的呐喊和唿號。大概兩刻鍾後,喧嘩的聲音漸漸平息。黑夜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修洛特皺緊了眉頭。他有些擔心阿維特,還有許久沒見的阿麗莎。隨即他走到石門口,對外麵的衛士高喊詢問。衛士們始終沉默著,不做任何迴應。


    修洛特再一次靠著牆,注視著眼前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擔心著所愛的人們。無聲與黑暗讓人煩躁,漸漸又讓人沉睡。小青蛇換了個姿勢,纏繞在他的腰腹上。像是圍了一條絲被,滑滑軟軟的還算舒服。少年便用手托著腦袋,在沉思中睡著。


    這一覺就是第二天上午。此時一日兩頓,早飯便在九時左右。石門被轟隆的打開,早飯是玉米餅和黑豆泥。侍衛同樣不和修洛特做任何交流,留下食物後立刻離開。少年便咀嚼著尚且溫熱的麵餅,思緒飄蕩在遠方。


    此時,東方數十裏之外,以慶典的名義,特斯科科的城門轟然打開。


    大批的內應早已準備多時,接引聯盟的大軍入城。七千王都武士從西門而入,四千聖城武士從北門撲來,特斯科科的千餘駐防武士毫無防備,束手繳械投降。隨即,城門和街道都被控製。王都武士負責彈壓,聖城武士直接破門而入,抓捕特斯科科的王室、貴族和祭司。


    傳承數百年的王室和大貴族們顫抖著,服從著,哭泣著,憤怒著,抵抗著,戰鬥著,卻無法改變長者定下的命運。頑抗者化為灰燼,投降者被抓捕俘虜。事發突然,實力懸殊,哭泣與怒吼都無意義。


    用過早飯,修洛特打起精神。他先是迴憶了三個小時的宗教教義,然後又思考了兩個小時的經濟調查,最後胡亂的想了兩個小時的軍事改革。下午四時,便又到了晚飯的時候。晚飯豐盛的出乎意料,火雞腿,燉兔肉,玉米餡餅,還有蘑菇番茄湯。


    修洛特想起家鄉的習俗,心驚膽戰的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對了,墨西加人也有類似的習慣。他呆呆的發了會神,恐懼片刻,隨後武士的意誌占了上風。他便放開坐下,開懷大吃。


    “十八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少年胡思亂想著,強作豪邁,壓抑住內心的不安,一口把蘑菇湯飲盡。隨後撕了一條兔子腿給小青蛇。小青蛇嫌棄的聞了聞熟肉,就搖擺著離少年而去。它要潛入水道,捕捉美味的小動物。


    與此同時,在特斯科科湖東岸。數以千計的王室和貴族子弟們惶恐不安,被全副武裝的武士們押解著,登上獨木舟。他們空著肚子,赤著雙手,瑟瑟發抖著,往湖中都城而去。他們已經知道“特斯科科親王的叛亂”,卻不知道接下來,自己的命運究竟如何。


    又是一個寂靜的夜。這一夜,修洛特睡得很不踏實。他想到父祖、好友、屬下和愛人,想到嚴格的自我訓練,廢寢忘食的技術研究,想到自己宏偉的未來計劃。


    黑夜讓人脆弱,少年忍不住悲從心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古人誠不欺我!”無意中,他已經帶入了諸葛軍師的心境。


    這時候,小青蛇終於從地下姍姍而來。它在修洛特的衣服上扭了扭,除去水跡,隨即毫不客氣的纏繞住少年的脖子,再次擺出一個舒服的“?”號。修洛特莫名踏實了許多,又一次沉沉睡去。


    這一夜是如此漫長難熬,有很多人無法入睡。


    當石門再次打開,修洛特警覺的坐起,小青蛇再次無影無蹤。燭光從門外投入,照亮長者平靜的麵容,還有抱著陶罐的衛隊長。


    長者沒有說話。他看著少年的表情,微不可見的笑容一閃而逝。隨即他做了個手勢,就轉身而去。


    修洛特悲壯的跟隨其後,穿過漫長的斜道,穿過神靈的走廊,再次來到宮殿的窗前。


    在驟然的光明下,修洛特努力適應著,仔細看清前方。眼前的場景是如此熟悉,聚集的貴族和武士,獻祭的祭司長老。天地間一片肅穆,隻是沒有了歡慶的歌聲。


    一個俊逸的青年癡癡笑著,第一個登上高聳的戰神殿。祭司的吟唱聲再次響起。


    “罪惡的特斯科科親王比裏爾,去往戰神的國度!他將用神聖的犧牲獻祭,洗脫冒犯神靈和國王的罪責!”


    這是一個異常熟悉,卻又許久未聽到的聲音。修洛特吃驚的眺望,這才發現,那個一身最高祭司服,高舉黑曜石匕首的祭司,竟然是自己的祖父!他再仔細環顧,卻找不到克察爾的身影。


    修洛特震驚的看向長者,長者平靜的點頭。


    “我的孩子,特斯科科親王毒害了克察爾,你的祖父現在是新的總祭司。”


    戰神殿前,比裏爾萬眾矚目,站在雄偉的大神廟頂端,環顧著腳下的都城。原來,這就是夢的昭示...他慘笑片刻,就被祭司長老們按在犧牲石上。隨即身體分離,滾落石階。


    在比裏爾身後,是特斯科科所有的親王血脈,百年傳承,足有五百多人。接著是四百多大貴族子弟,最後是數十名小貴族家主。他們被灌上麻藥,手足酸軟,身體塗抹上獻祭的藍色,一個接一個,送上戰神殿。靈魂迴歸神國,軀體滾落塵埃。


    這一次,不需要詢問姓名。因為他們的姓名,早已經是聯盟曆史的一部分。曾經綻放頂端,如今一夕凋零。


    今天的獻祭沒有歡唿。大神廟下的貴族們麵色凝重,心中震顫。這與獻祭敵人的貴族,感受截然不同。台上的這些人,前日還在和自己歡慶飲酒,高居眾人之上,今日就送上祭台,如何不讓人恐懼!


    那些榮耀的名字,甚至比聯盟的曆史還要漫長,是每一個墨西加貴族都必須熟記的真正權貴。而現在,就在眾人的麵前,一位親王,兩位榮耀貴族,近十名世襲貴族,就要永遠的絕嗣,傳承斷絕,消失在神靈眼前!


    這是聯盟曆史上從未有過的大型清洗。雖然特斯科科親王一時激憤,毒殺總祭司,罪不容赦。卻又何需株連至此!


    如果不是都城已被封鎖,貴族們被王室武士嚴密監管,恐怕大小貴族們早就紛紛逃離,迴到封地發動武士自保了。


    這其中,尤其以特拉科潘親王最為忐忑。他兩次便裝出逃,都被長者衛隊攔截。隨後他重金賄賂烏格爾,這才得到點撥,前去求見長者。在長者冷漠的目光下,親王主動交出了六千特拉科潘武士的管理權,還有供養這些武士的奇南帕。


    長者這才溫和的點頭,好言寬慰。賞賜親王象征身份的權杖,表示信任的王符,並把總祭司的侄孫女許配與他。特拉科潘親王這才心中稍安。


    在眾人看不到的監牢深處,數十名特斯科科的高級祭司被秘密處死。他們大多都有著親王和大貴族的血脈,把持神權妨礙改革。而在最大的監牢中,關押著一千多特斯科科小貴族子弟和貴族戰團。這些精銳的貴族武士們並不在清洗的範疇內,長者留著他們另有用處。


    長者平靜的看著染紅的大神廟。他的眼中倒映著血色,古井無波。他的目光微微偏轉,所到處,大小貴族低頭肅穆,噤若寒蟬。隻是再不見了發自內心的崇敬與順從。


    長者心中歎息。這些天不斷有大貴族求見,請求長者赦免特斯科科親王,不要株連太廣。雖然在長者的威勢下,大小貴族們都再次俯首帖耳,但人心已經消耗過甚。


    整個特斯科科湖區,一共也不過兩個親王,二十家榮耀貴族,一百多世襲貴族而已。這一次清洗徹底鏟除了特斯科科一係,族滅了宗教最保守的部分貴族和祭司,收迴大量的土地財產。同時威懾了大貴族們,給宗教改革掃清了障礙。


    但他的威望已經用盡了。貴族們被壓製在叛亂的邊緣,至少數年內,不能再剝奪他們的利益。甚至,聯盟要盡快的準備下一場戰爭,用戰爭的勝利,提高中樞的威望,以敵人的血肉,喂養貴族的忠誠。


    這時候,修洛特終於平複了心情。他表情嚴肅的看向長者,不知如何開口。


    長者麵無波瀾。他緩緩的說道。


    “我的孩子,第一窩老鼠已經除了。你要幫助修特爾編纂宗教典籍,明確法典。你要整理文字,教授祭司學徒。你要做好準備,造更多的長弓。明年秋收之後,聯盟將再次發兵。”


    修洛特低下頭。秋風吹動了他的長發,也帶來了隱隱的血腥。時代的發展需要生命的燃料,還需要駕馭方向的馭手,行駛向更強大的未來。


    他麵對長者,真心實意的行禮,肅然沉聲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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