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白山黑水,正是雨季潮濕的時候。持續三個月的夏季降雨,讓整個黑龍江水係,都處於泛濫暴漲的高位。春淩汛,夏洪水,冬封凍,黑龍江的航運條件從來算不上好。而除了航運糟糕外,外東北密林中的行走也極為麻煩,到處都是降雨形成的水窪與沼澤,一不小心就陷了腳。


    毫無疑問,這個時節的外東北林海,就是交通艱難的泥濘之地。林海中看似有無數條通路,但其實隻有沿著河流周圍的稀疏林地,隻有獸群踏出的沼澤獸徑,才是各個部落狩獵捕魚、騎馬遠行的最好選擇。


    然而,最好的選擇,卻往往未必安全。因為,林海中的豺狼虎豹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林海中野獸般的其他部族,是走著同樣的路,卻見麵就默認敵對的人!


    “媽拉個巴子!這雨稀稀拉拉,整個林子都濕不拉幾,弓弦都軟的跟巴子一樣!白天射個鳥都費勁,晚上還找不到生火的幹柴…呸!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鹿群,都跑到哪裏去了?”


    朵兒部酋長烏都溫身形魁梧,好似一頭林中野獸。此刻,他裹著皮袍,背著重弓,牽著山地馬,正在河邊林徑裏赤腳跋涉。而他身後,則跟著三十多個部族丁壯,都裹著皮袍,帶著捕獵的弓箭。


    這樣規模的捕獵隊,其實人有些多了,不如分成兩隊,要來的更有效率。可這些年來,林子裏一直不大安全,不時會撞上南下的部落。若是人數少了,一口就被人吃幹抹盡了。倒不如聚在一起,這樣要是遇到小股的部族,還能反過來,把對麵一口吞了。


    “狗呢?!讓狗再聞聞,那鹿群到底跑哪裏去了!”


    “熊頭…這剛下過雨,狗子什麽都聞不出來。還是得貼著河邊找,鹿群總有喝水的時候,來迴總會碰上的。”


    “碰你個牛子!該死的鹿群,前後都找了六七天了。前天找到的腳印,明明是往這個方向走的,怎麽始終看不到?難道,是遇到什麽溜達過來的老虎、狼群,被驅趕嚇跑了?…”


    酋長烏都溫皺著眉,一臉煩躁,就像一頭不高興的棕熊。實際上,在滿語裏,“烏都溫”就是“公熊”的意思。作為生女真部族的酋長,很顯然,他是部族中最能打的勇士。雖然狩獵不了東北虎,但單獨捕獵一頭黑熊,還是能做到的。


    隻可惜,在這茫茫林海中,打獵既是技術活,也是運氣活,還要看老天的臉色。捕獵隊出去打獵,十天裏往往有九天,都是餓著肚子,在追蹤獵物蹤跡的路上。可鹿群移動並不慢,還很機靈。要尋找這些獵物蹤跡,正是狩獵中最困難的工作。


    通常來說,獵物尋蹤最主要靠狗的嗅覺和聽覺,其次是靠老獵人,觀察腳印方向與糞便的新鮮程度。因此,打獵中最怕的就是下雨,一旦下了雨,狗就啥都聞不出來,不好使了。而獵人最喜歡的,則是初冬時的雪。雪後的腳印,會讓獵物無所遁形。寒冷還會讓捕到的獵物不容易壞,讓肉儲存更久。


    所以,對林海中漁獵的生女真部族來說,八月雖然暖和,但並不是什麽好時候。隻有初雪的十月,才是最好的捕獵季!而等到了十一月深冬,撒尿成冰,那就太冷了。普通部族的皮袍是根本扛不住的,隻能窩在營地裏,湊在一起苦熬。


    “酋長,這裏的林子裏,有落豆秧!停一會,多割些喂馬吧!馬都餓了…人也能吃點,和蘑菇一起煮了吃…”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跟山裏的努爾哈一樣…”


    酋長烏都溫罵了幾句,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這饑一頓飽一頓,捕獵的日子可真是難熬啊。真希望能遇到一頭不跑的大熊或者老虎,哪怕眾人受點傷,甚至折一個獵人,能換迴四五百斤肉,那也是劃得來的。可惜,山林裏的老虎,也早就學會,避開成群的獵人了,隻有熊瞎子有時能撞上。


    “就地歇息!你你你,你們幾個,帶馬去河邊飲水。野豬,你多帶幾個人,把這落豆秧割了,再采點野菜蘑菇。再來幾個神射手,跟我一起射兩隻鳥,一會丟石鍋裏燉了。還有,牽狗的都散開,去兩頭的林子裏警戒著!…”


    酋長烏都溫一通吩咐,三十多人的狩獵隊,便有條不紊的忙了起來。八個人喂馬,十五個在林子裏忙活,五個人提著弓箭往樹上瞧。剩下六個牽狗的斥候,則分成兩隊,沿著河往東西兩頭走去。可走著走著,東頭的獵狗突然停下,先是短叫了幾聲,然後瘋狂的嚎叫起來!


    “嗷!…嗷嗷嗷!!…”


    “!!有獵物?不對!這叫聲…有人?有很多人!有很多敵人!就在林子裏!!…”


    酋長烏都溫猛然轉頭,瞪大了熊一樣的眼睛,猛地拉開弓箭,就往東邊看去。然而,又是一陣急促的狗叫,西頭的狗也狂叫了起來。


    “嗷嗷嗷!!…”


    “先祖啊,後麵也有敵人?!”


    “嗖嗖嗖!”


    “嗷…嗚…”


    一陣精準的箭雨襲來,雖然同樣有些軟,卻把四頭契丹細犬釘穿在泥土裏。那箭頭,竟然都是鐵的!剩下的兩頭細犬嗷嗷叫著,衝向林中,很快就被林中出現的人影胳膊一揮,直接打中了狗頭!


    “哢嚓!…”


    沉重的鐵骨朵砸中狗頭,兩頭獵狗連哼都沒有一聲,就直接斃了命。而後,一聲熟悉的滿語,從前方的林子中傳了出來,充滿了捕獵的口吻,可獵物卻是他們這群捕獵的人!


    “努束!衝鋒!抓生口!”


    “…!!”


    在酋長烏都溫憤怒又驚恐的目光中,足足四、五十個兇悍的高大勇士,從正麵的林子中衝了出來!而他再轉頭看去,同樣數量的矮壯勇士,也從後麵的林子奔了出來,發出他根本聽不懂的唿喊。


    “主神庇佑!捕俘,抓活的!…”


    這些勇士各個戴著皮盔,裹著厚厚的皮袍,仿佛胖了一圈。他們半舉著鐵頭的長柄鈍器,跨著近戰的鐵斧,腳下穿著少見的皮靴,明顯裝備精良。他們奔跑的速度並不快,臉上也沒有太多的激動,隻有習慣廝殺的冷漠,和有些駭人的淡笑。


    “叮當…叮當…當…”


    “這是什麽聲音?這是?…!”


    烏都溫呆了一瞬,臉上突然浮現出真正的恐懼。他竟然從這些奔來的勇士身上,從那鼓鼓的皮袍下麵,聽到了金屬碰撞的聲音,就和寨子最寶貴的幾副鐵甲一樣!


    “這是披甲人?怎麽可能是披甲人?!這麽多的披甲人,難道是傳說中的明軍?”


    烏都溫渾身顫抖,完全不敢置信。他並不是剛從北方南下、什麽見識都沒有的北山野人,他是有傳承的部族酋長。一個披甲勇士和一個普通勇士,那戰鬥力能一樣嗎?他們間的差別,會比棕熊和黑熊要大!想到這,他奮力拉開受潮的重弓,向迎麵衝來的雄壯勇士,就是一箭。


    “嗖!”


    “砰!”


    這一箭明顯有些軟,但力道依然很大。骨箭重重撞擊在胸口上,射透了罩著的皮袍,半透了裏麵的鐵甲。那衝在最前的雄壯勇士猛地一個踉蹌,被力道帶著,向後栽倒在泥地裏。但不過幾個喘息,他又用力翻了個身,再次爬了起來。


    “該死!吼!”


    虎奴吃痛的吼了一聲,身上的三層甲胄都在晃動作響。他用力拔出胸口的重箭,雙手一把撇斷。接著,他再次搖晃著,向射箭的敵人首領奔去。可僅僅這樣一耽擱,其他的披甲勇士已經越過了他,高高舉起鐵骨朵,向著慌亂阻攔的朵兒部獵手,狠狠砸了過去!


    “砰!砰!…”


    “呃!呃…”


    “先祖啊!中箭不死…真的是披甲人!…”


    酋長烏都溫雙手顫抖,丟下發軟的重弓,拔出骨柄的石錘。他深吸口氣,環顧戰場,兩頭一百多個披甲人猙獰撲來,部族的獵手們隻是阻攔了片刻,就倒下了一半。


    “吼!該死的披甲人!”


    酋長烏都溫狂吼一聲,石錘亂舞,雙臂如熊般用力,把撲來的一個披甲人掄倒在地。那人猛然吐出口鮮血,胸口的盔甲都砸出了一個凹陷。可更多的披甲人看出了他的身份,都舉著鐵頭的鈍器奔來,想要把他活捉。他終於再無任何僥幸,轉頭大步狂奔,就向河邊的馬匹奔去。


    “上馬!快上馬!走!快逃!…”


    “律!律!…”


    酋長烏都溫腳步飛快,奔到河邊,翻身就跳上了馬。喂馬的幾個獵人也同樣上馬,飛快跳轉馬頭。


    鐵甲對皮袍,一百多對三十多,有心伏擊對未曾提防…這一仗根本就沒法打,完全是被人狩獵而已!眼下,隻能找到對方包圍的空隙,策馬突出重圍,逃出一個是一個。而隻有早點逃迴寨子,帶著整個部族逃走,才不會被這不知哪裏冒出的披甲部族,徹底吃幹抹淨!


    “噠噠…噠噠噠!…”


    然而,就在烏都溫帶著幾人,舍棄掙紮抵抗的部族獵手,剛要騎馬奔逃的時候,“噠噠”的馬蹄聲,卻突然從後麵響了起來。他轉頭望去,臉上頓時生出絕望!


    足足三十個騎兵,竟然從稀疏的林子裏出現,顯然早有埋伏。這些沉默的同族騎兵,各個手持捉生口的鈍器,逐漸加快馬速,向著他們衝鋒而來!


    “先祖啊!!…”


    酋長烏都溫滿心絕望,臉上也顯出悲憤。一百多個披甲人打他們三十多人的狩獵隊,竟然還要伏擊?伏擊也就罷了,竟然還有三十個埋伏的騎兵?這是一點活路也不給他們啊!…


    “噠噠…噠噠!…”


    “該死!該死!吼!快!快!…”


    酋長烏都溫騎馬奔逃,可這馬一直沒有吃飽,河邊又泥濘,根本甩不開追來的敵人。而當眾人胯下的馬速下降,後麵的兇惡敵人追來,大笑著用力揮起骨朵,就把一個個馬背上的部族獵人打下馬來。為首的騎兵哈哈大笑,甚至還用力砸向馬頭,一骨朵就把馬砸的嘶鳴倒地!


    “嘶!…律!…”


    “兀術!你這個木頭腦袋!你竟然又在打馬?!…”


    “啊!阿骨打,我…打高興順手了…”


    “滾!滾到前麵去,和我一起,把那酋長攔下來!…”


    “好!…”


    “噠噠噠!”


    酋長烏都溫氣急轉頭,隻看到兩個最兇惡的騎兵,一左一右離開隊伍,向著他加速奔來。他用力一夾馬腹,馬卻早已跑出了一身汗,根本沒法更快了。而對方的馬還在加快,一定是早就養精蓄銳,甚至喂了糧食,不是這匹餓馬能跑過的。眼下,他恐怕再無逃走的可能了…


    “吼!我是朵兒部的酋長!是勇士,就和我單挑!…”


    生死之間,酋長烏都溫不再逃跑,猛地掉轉馬頭,發出巨熊般的怒吼。他向著奔來的兩個兇惡騎兵,看向著更雄壯的那個“阿骨打”酋長,昂著腦袋大喊道。


    “先祖見證!你埋伏我,你不是好漢!是勇士,就和我單挑!…”


    “是勇士,就和你單挑?…”


    “不錯!”


    “那打贏了怎麽算,打輸了怎麽算?”


    “打贏了,你放我們走!打輸了,我…我就是你的俘虜!…”


    “哈哈!蠢!你本就是我的俘虜,我憑什麽放你走?!”


    馬哈阿骨打哈哈一笑,猛然加快馬速,如奔虎般衝到烏都溫身前。烏都溫趕緊舉起石錘,一根長柄的狼牙棒,卻借著奔馳的馬力,力如千鈞的揮砸而來。


    “咚!…”


    這根重棒用力一砸,與石錘狠狠砸在一起,把馬上的烏都溫砸的雙手一麻,渾身劇震,坐下的馬匹也發出痛苦的嘶鳴。可還不等他緩口氣,橫掃的第二棒又斜著拍來,直接把他拍下了馬!衝擊騎兵馬上交戰,借著超過人力的馬力,本就是這樣迅捷。勝負隻在一合之間!


    “啊!…”


    酋長烏都溫痛叫一聲,栽落馬下。而馬哈阿骨打則猛地一拉戰馬,也轉身跳下了來。接著,他大步向前,狠狠一腳踹在烏都溫的背上,把摔得頭暈目眩、剛剛爬起的對方踹倒。然後,阿骨打一雙鐵鉗般的大手,猛然抓住烏都溫掙紮的胳膊,向趕來的兀術喊道。


    “兀術!把妹夫給的,那綁人的繩子給我!…”


    “捉丁的繩子?給!…”


    馬哈兀術在馬後一摸,摸出一根王國的捕俘麻繩丟來,正是最結實的劍麻。馬哈阿骨打大笑著,把烏都溫雙手雙腿胡亂一綁,橫著丟上馬背,掉頭就往河邊的戰場返迴。走之前,他還不忘記指了指烏都溫的那匹瘦馬,對兀術罵道。


    “把這一匹馬也帶迴去!要是再折了馬,我扒了你的皮!…”


    “啊?是!酋長!…”


    馬哈兀術一個哆嗦,畏懼的低下頭。而等他再抬起頭,馬哈阿骨打已經策馬行的遠了。遠遠的,隻能聽到狗熊一樣的烏都溫,在馬背上發出憤怒不甘的嚎叫,還喊著要“是勇士,就來單挑!”。而更遠處的河邊,王國捕俘的廝殺聲早已徹底平息,唯有遠遠飄來的歡唿與祈禱,像是古老蠻荒的讚頌,讚頌著天空注目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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