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太川(shubuto河)橫貫南北,從蝦夷北岸到蝦夷南岸,延續八十裏,把廣闊的蝦夷地分成兩段。這裏是整個茅希利半島上,最為狹窄的位置,距離尻別川的河口,也同樣是槳帆船一日多的海程,八十裏左右。而在阿伊努人的語言中,“朱太”的含義,則是“石頭眾多的河”,石河。


    低垂的夜幕,籠罩著石頭嶙峋的河岸。高高的蘆葦,在寂靜的北風中搖晃。而蘆葦度過兩個月夜,河畔的寂靜忽然消失不見。當朝陽從東山升起後,十艘滿載僧兵的關船,還有三艘空載黃金的商船,已然停靠在石河的入海口處,就像是突然冒出來的一樣。隻不過,再仔細看去,關船的船頭朝向東北,而商船的船頭,卻是朝向西南…


    “森,千裏迢迢,你竟然要帶著三艘商船,直接返迴近江?不如你呆在蠣崎氏的港口處,再等我半月一月。等我除魔衛道,從山靼人那裏再取一批黃金迴來,正好護送你的商船返迴,一起向宗門迴稟此次的大功!…”


    “佛祖庇佑!覺慧師兄,我這船上裝了太多的黃金,若是在蠣崎氏長久停靠,走漏了風聲,就實在太容易被人惦記!…更何況,這一次黃金貿易,我們還沒有給蠣崎氏分帳。按照師兄的意思,是先把黃金全都吞下,一切等朝貢貿易完後再說。甚至,師兄還要看一看,蠣崎氏能不能抵抗住山靼人的報複…既然這樣,那我就得趕在參與貿易的工藤家老,帶著蠣崎氏的武士返迴前,提前渡海南歸,免得雙方生出齟齬、橫生禍患啊!…”


    關船“法華丸”上,森野清笑容謙和,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卻流露出明確的不滿。覺慧法師眉頭一挑,臉上還是慈眉善目,隻是語氣卻冷了許多。


    “森,無論你和蠣崎氏交情如何,是不是擔任了蠣崎氏的家老…你終究是我妙法院出身,也是我妙法院庇護的門徒!…‘盡可能的收攏更多的黃金,參與到朝貢貿易裏’,這可是眾多僧正的一致決議。而我宗把名聲借給蠣崎氏,幫他們吃下了和人地,之前又送了那麽多軍資,已經是十足的恩情了!…”


    “是!師兄代表著僧正們的決議,自然是遵從佛法,毫無錯處的!而我盡快南下,也是遵從僧正們的決議啊!我宗門主,覺胤法親王也說了,‘一切以明年的朝貢貿易為先,盡快運迴黃金,做足出海的準備’…”


    森野清臉上還是帶笑,但話語裏卻半步不退。麵對這個便宜師弟、宗門商人,突如其來的鋒芒畢露,覺慧法師慈善的眉毛,也驟然抖了抖。他按下心中的無名火,皮笑肉不笑道。


    “森,這批黃金,可是宗門參與明國堪合貿易的本錢。你須得全須全尾的運迴去!要是出了差錯…別怪師兄我不講情麵,把一切上報給僧正團,讓你獨自承擔罪責…”


    “佛祖見證!請師兄放心。我會在勝山館處,裝上一批木材礦石,然後直接越過津輕海峽,按照來時的各武家路線迅速返航。隻要黃金的消息不泄露,我們的航行足夠快…那有我天台宗妙法院的五色經幡在船上,就自然不會有沿海的大名,前來主動冒犯!…”


    “更何況,為了宗門的存續,為了我妙法院的傳承…等這批黃金運到近畿,和堺港朝貢商團的具體接洽,也全得靠我來一手接洽!這些繁雜的俗世商務,其他師兄又做不來,實在是宜早不宜遲啊!…”


    說到這,森野清一臉正色,對覺慧法師鞠了一躬。接著,他轉過身,看向沉默站在旁邊的僧兵將領、坊官斯波真威,鄭重其事的告誡道。


    “佛祖見證!斯波坊官,這五百精銳的天台僧兵,十艘堅固的水戰關船,可是我天台宗最根本的家底,在近江立足的最大本錢!然而,這種重要的宗門底蘊,卻因為些許貪戀,就輕擲到北方遙遠的蝦夷之海,可真是讓我心中不安、輾轉難眠…”


    “山靼黃金氏族出身高貴,部族極其勇武,戰士悍不畏死。而他們背後的根基,更是如深海般難測,到現在也沒摸到底。為了那些本可以安安穩穩、用貿易交換來的黃金,就這樣貿然與強大的部族為敵,賭上宗門的底蘊,來冒險武力奪取在我看來,實在是非智者所為啊!”


    “《大般涅槃經》中有過教誨,‘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欲離苦者,莫造惡因。’我看啊,覺慧師兄印堂發青,不像是佛祖庇佑的麵相。此次北上,未必能結下善因,還是見好就收吧!斯波坊官,若是事不可為,就以保全自身為上,隻要全須全尾的迴來就行。而在宗門那邊,我也一定會稟告吾師,為覺慧師兄說情,絕不讓宗門誤會師兄的慈悲苦心!…”


    這一番“失敗主義謀士”的話說完,森野清算是當著斯波坊官與眾多僧兵的麵,把自己從接下來的突襲中,摘了個幹幹淨淨。而這一通陰陽怪氣,直讓覺慧法師臉青了又紅,紅了又青,幾乎堵上了所有的退路。他氣急而笑,慈善的眉毛都直了起來,捏緊手中的佛珠道。


    “好好好!森師弟,師兄平日裏走了眼。直到今天,才看出你佛法精深,能言善辯!等師兄我帶著除魔衛道的成果,帶著山靼人的黃金返迴近江時,再與你尋個機會,好好辯一辯,何為‘破和合僧’的罪人!”


    “哈!那師弟就在妙法院中,等著師兄滿載歸來,聆聽師兄的高見!.”


    聞言,森野清眉眼一寒,嘴角反而笑了起來。所謂“破和合僧”,就是破壞僧團和合與團結,是佛門最重的“五逆罪”之一。覺慧法師說了這句話,可見是真正動了“嗔意”,起了“殺心”。


    不過,今年黃金貿易結束,明年的朝貢貿易,他就不在和國了。而等他朝貢迴來,帶迴成船的明國寶貨,連上明國的貿易線路,那在天台宗內,他也是舉足輕重的重要人物了!…更何況,對方能不能真的帶迴黃金,會不會引火燒身,眼下可難說的緊哩!


    “佛陀說偈頌:莫與惡友交,莫友卑鄙者。應與善友交,應友高尚士。”


    森野清笑吟吟的,念著《法句經》的“惡友”、“善友”,分別向一臉鐵青的覺慧法師,還有沉默的斯波坊官行了一禮。接著,他就踏著淩空架在兩船間的木板,從北上的關船,走向南下的商船,邊走邊放聲大笑。


    “善知識者,如明燈,如船師,如良醫…執迷不悟,那就是明燈難照,彼岸難渡,良醫也難救啊!癡兒,癡兒!哈哈!~~”


    “!…”


    聽到這最後飄來的“癡兒”,覺慧法師臉色漲紅,慈善的眉眼都有些猙獰。他死死盯著森野清的背影,直到三艘商船駛向南方,才突然深吸口氣,又用力吐了出來。這一口修行深厚的長唿吸,直接在冰冷的海上,吐出一道肺活量驚人的白氣。而隨著這一唿一吸,他臉上的所有怒容,也同時消失不見,隻剩下低垂慈悲的眉眼,低沉地念誦著《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凡有所為,必有所因。森野清激我發怒,究其根本,無非是我斷了他的黃金財路,搶了他私通山靼的生意罷了!…”


    “他要和我劃清界限,用我的失敗,來證明他的正確?這個逐利無義、偏離佛法的商人門徒!也不知他在前麵,究竟給我埋下了什麽樣的大坑?嗯,他有這種背叛宗門的膽量嗎?…”


    想到這,覺慧法師眉頭蹙起,看著北方的蝦夷之海。好一會後,他才幽幽的歎了口氣,轉頭對沉默的坊官斯波真威道。


    “斯波坊官,你是名門斯波氏出身的大將,入了我天台宗門,得了個‘真威’的佛號!你帶領武家軍勢,參與過許多次琵琶湖上的廝殺,是真正善於水戰的勇將。而這五百僧兵的水戰,也都是你一手教導的,必然能夠如臂使指!這一次,就讓那些陸上的元寇遺族看看,什麽才是真正的水戰!…”


    “我是寺社的僧正,不懂這些殺伐之事。接下來的水戰,我就全權交給你了!而這一次為了北上蝦夷,搶過森野清手中的黃金貿易,我可是賭上了我這一係的名譽,也沒有任何的退路可言…”


    “我佛既有慈悲之心,也有金剛怒目!山靼部族絕非善類,與邪魔外道同屬。還請斯波坊官護衛正法,行金剛不壞,降伏一切魔怨,悉令摧碎!覺慧我,在這裏衷心拜托了!…”


    說著,覺慧法師雙手合十,竟然向著坊官斯波真威,躬身行了一禮。斯波真威眼角一抖,沉默的姿態再也維係不住。他連忙托起覺慧法師,默然了好一會,才同樣用佛經迴答道。


    “金剛不壞,降伏群魔;智光普照,護持正道…”


    “願為法故,身命亦不惜…”


    “法師,出征的時候,已經到了!”


    “嗯!”


    覺慧法師滿意的點了點頭,拍了拍斯波真威的肩膀。而斯波真威抿著嘴,從懷裏掏出一個法螺,用力吹奏起來!


    “咚!…嗚嗚!…嗡!!”


    渾厚悠長的法螺聲,響徹整片海域。而隨著這一聲螺號,十艘停泊的和人關船,就像忽然驚醒的獸群,迅速的行動起來。


    若是祖瓦羅站在此處,就會驚駭的發現:這一刻,在螺號與旗幟的指揮下,這十艘水戰的和人關船,竟然能如此靈活有序,就像武士延伸的臂膀!


    在蝦夷的海麵上,十艘戰船組成了水上的狼群。它們列著整齊有序的隊形,保持著幾乎相同的時速,就這樣帶著滿滿騰騰的殺意,浩浩蕩蕩的駛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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