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的佛音飄響蝦夷之海,虔誠的呐喊升騰海上之雲。覺慧法師聆聽著僧兵們的歡唿,嘴角淡淡揚起一絲笑容。他很清楚,這些狂熱勇猛的僧團武裝,就是宗門立身的根本。


    無論是宗門通過暗中掌控的米屋,每年交易獲得的財富,還是那些寺社占據的近畿沃地,每年收取的地租,都有很大一部分,要投入到僧兵的蓄養、武裝與訓練上。這就是和國的僧團大寺,與漢地的大寺截然不同。他們必須先手裏有刀,才能在貪婪的武家麵前,坐下談一談“佛法”。當然,不少時候,和國僧團大寺的貪婪,也並不遜色於武家分毫…


    “吽成金剛薩埵師,皎潔受用圓滿身…”


    “三寶,佛法僧。佛在眼前,法在心中,隻有僧在貪嗔癡的塵世。而僧中的僧兵,就是宗門在這世間的薙刀,是佛前護法的金剛,數量越多越好!”


    “唵班雜薩埵吽!在這樣的末法之世,若是沒有僧兵的刀弓,又談什麽佛法?恐怕連我天台宗門,都無法延續吧?…”


    覺慧法師環顧船上的弓刀,又念了幾句“金剛薩埵”,這才垂下眼瞼,在似睡非睡中默默思量。


    這一次出動的十條戰船、五百僧兵,幾乎是近畿的天台宗南叡山,能夠在數千裏外的蝦夷地,投放的最大力量!這些僧兵的事情很簡單,隻需要為了佛祖廝殺獻身,為了宗門的利益舍生忘死就行。而作為帶隊的僧正,他需要考慮的,就多得多了…


    “南無阿彌陀佛!這次我帶來的僧兵,都是宗門的精銳,是傳承的底蘊,比普通的氏族武士還要善戰,不可折損太多…我必須心懷明鏡,遵循‘佛法’的教誨行事,而不能像武家一樣,為了‘武名’輕擲…”


    想到這,覺慧法師眯起眼睛,看向僧兵們腳下的戰船。這十艘戰船,都是關船形製,船身很高,兩弦都加固了防箭的盾牌。如果說,這些僧兵在陸地上陣戰,能勝過普通的武士,那這十艘戰船的力量,就能在水上,勝過絕大多數的武家!而僧兵與戰船相結合,那所遵循的“不敗佛法”,自然就是…


    “南無大智文殊師利菩薩!嗡阿喇巴劄那諦…”


    覺慧法師思量了片刻,又念了一句“文殊菩薩”的智慧佛號,這才看向身旁低頭的森野清,平靜問道。


    “森,津輕海峽已經過了,和人地近在眼前。我宗此次,是以什麽名義前來?”


    “此次前來的名義…”


    聽到這一句考問,森野清抿了抿嘴,沉默數息,才開口道。


    “‘蝦夷北地山靼入寇,蠣崎光廣敬拜我宗,請求我宗護佑,並設蓮華分寺。蠣崎光廣以女真大馬、北地貂皮,厚賄南叡山貴人。貴人喜,收光廣之子義廣為養子,入我宗門’…於是,我宗這才派出船隊,馳援蝦夷地,護衛我宗佛領…”


    “很好!森,這番名義,可有不妥之處?”


    “並無。這是師兄與諸僧正的精妙謀劃。遮掩了首尾,隱匿了黃金消息,並把蠣崎氏也納入了宗門…”


    說到這,森野清的聲音有些生澀。前次與山靼部族的黃金貿易,利益之大,確實超乎想象。他雖然有足夠的“自信”,在這“深水”中穩穩把握,和山靼部族細水長流、慢慢去交易。可很顯然,天台宗門的高層,並不這麽認為。


    作為米屋商人,他手中的武力,背後的背景,都得依靠天台宗妙法院。他也不知道,或者不敢知道,身邊誰是宗門的耳目,把此事上傳…而最後的結果,這樣驚人的、等同於整個宗門收入的利益,不僅驚動了他這一派的僧正主持,甚至還驚動了天台座主,妙法院門主,覺胤法親王…


    至於諸多“大德高僧”討論後的結果,就是政治上收服蠣崎氏、經濟上帶來交易的“貨物”,武力上也做足了動手的準備,來盡可能地占據這一份山靼黃金的大利!


    “師兄!山靼黃金部族,背後的力量難以測度,就像探不到底的深湖。那些披甲騎馬的山靼勇士,雄壯至極,絕非普通的氏族武士能夠相比!…我們既然能通過貿易,獲得這支貴種部族的黃金,又何必冒險動手,去找什麽‘元寇的藏金地’?…”


    “嗯…森,是強是弱,是交易還是動武,你說了並不算數,我說了也未必有用。須得我用這雙眼睛看了,這些僧兵看了,再迴稟給諸多僧正,和他們一起議定才行!”


    “所以,這一次,我帶著僧兵前來,是做好了除魔衛道、護持正法的準備,也是必須做的!…這就像寺中主持身上的袈裟,不僅是自己看的,也要披給其他人看到。我為了宗門的利益北上,去爭奪這份‘佛緣大利’,就得有‘決不退轉’、‘舍身取利’的決心才行!”


    覺慧法師淡淡開口,依然是這麽的平鋪直述,這麽的直入人心。森野清張了張嘴,想要辯駁什麽,但終究還是應了聲“是”。


    “是!師兄,我不敢反對宗門的決議…我隻是說…也許您初來乍到,對於蝦夷地的情形並不了解,需要我參讚一二…”


    “嗯。森,你說的不錯。和山靼人的貿易,還是你來準備,盡量多換些黃金,落袋為安。至於貿易完,是否動手,再謀求一份佛緣大利…那就要看山靼人的情形,也看我提前料定的山靼弱點,究竟可不可為!…”


    覺慧法師微微笑著,如同沉穩的漁夫,注視著初見的蝦夷之海。而他的漁船之大,器械之精,明顯是為了“真正的大魚”準備。決心既下,此刻他口中的話,雖然淡淡輕輕,卻如山巒般不容拒絕。


    “佛祖見證!蠣崎氏下一代繼承人,十五歲的蠣崎義廣,既然入了我宗門牆…那‘抵禦山靼’,就是我宗的分內之事!抵禦山靼,可以‘長久’,也可隻在‘一息’。山靼若強,那便‘長久’。山靼若弱,那就‘一息’。”


    “當然,山靼若強,不能輕易奪取,要長久的‘抵禦山靼’,就得扶植蠣崎氏,握住這個唯一連通的口子。所以,和人地需得修建一座蓮花分寺,為我天台宗法地,留有僧官駐守…”


    “森,這就是我的‘佛法’。你有什麽需要參讚的嗎?”


    聞言,森野清臉上一滯,隻感覺麵前這個看似溫和的法師,就像一頭披著袈裟的黑熊。他默然了兩息,隻得道。


    “是,師兄!我佛既有慈悲之心,也有金剛怒目…理應如此。”


    “很好!抵禦山靼…若可為,那便去做吧!”


    覺慧法師神情幽幽,俯視著蝦夷之海,又一次垂下眼眸,念起經文。而這經文落在森野清耳中,隻讓他這個近畿的大商人渾身難受,不覺走出兩步。


    “金剛手者,威光赫奕,摧滅諸惡,一切障礙,悉皆降伏!…”


    “…”


    森野清聽著經文,佇立在甲板前,隻覺得蝦夷地的天空,第一次變得刺眼,就像佛光迎麵而來。天台宗親自下場後,蠣崎氏的利益份額,自然又要掉下一截。就連森野清自己,也失去了獨掌貿易的決定權。但妙法院不是武家,優勢並不在武力,也不可能拿出那麽多軍隊來。他們有更好的處理方式,也會給出一份政治上的迴報。


    隻是這樣看來,他米屋的“佛法”,與南叡山上的“佛法”,終究還是不同,未來也未必同路啊!…


    “嘩嘩!”


    大風吹過,五色的密宗經幡,在航行的十艘戰船上飄揚,好像五色的佛前雲朵,落在蝦夷富士的山前。


    兩日後,五色經幡的天台宗船隊,終於抵達和人地,沒有在沿途各館停留,而是直接停泊在蠣崎氏的勝山館。鬆前守護安東定季、下國守護安東家政、還有上國守護蠣崎光長,都聽聞了消息,同時前來迎接。


    隨後,鬆前守護安東定季,就在勝山館迎接佛船的港口,被蠣崎氏的武士當場拿下!蠣崎光長親自宣讀了安東定季的罪名,“私通山靼”!至此,蠣崎氏一統和人地的最後一根釘子,就這樣被猛然拔去,而新任家主蠣崎光廣,也就此立下了威名。


    “南無大智文殊師利!…”


    至於天台宗的船隊,當然幹幹淨淨,什麽都沒做。覺慧法師神情安然,念誦著佛號,隻是停泊在勝山館,經幡飄揚、注目旁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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