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繼續向南,越過尻別川的河畔,越過交易完成的雙方,終於來到了邊緣處,蠣崎武士的軍陣之上。西斜的太陽照著雲層,那些暗染的紅霞,就像落在泥土裏的鮮血。對於這種血色,蠣崎老將工藤重康,自然是見慣了的。但眼下,他卻騎在矮馬上,蹙起了眉頭,仰望著暗紅的暮雲,低低罵了一句。


    “該死!這等鬼天氣,也要見血光嗎…”


    “家老!家老!…”


    一名年輕矮小的武士,氣喘籲籲的,從河邊的天台船隊處奔來。他背著蠣崎氏的靠旗,越過鬆散的槍陣,穿過有些放鬆的武士們,再“噗通”一下,跪倒在家老安藤重康的馬前。


    “家老!船上的法師大人,傳了話下來!”


    “助三郎!挺起胸膛!慌慌張張的,像個什麽樣子那是天台宗的法師,又不是我蠣崎氏的家老!下次再有什麽傳話,你得昂首挺胸,決不能丟了我蠣崎氏的麵目!”


    “啊…嗨依!是!…”


    助三郎張了張口,也不知安藤家老這莫名的火頭,是怎麽燒起來的。但作為出身卑微的平民武士,他從小跟著兄長助一郎,去為勝山館的老爺們喂馬,那種機靈與眼力勁,還是有的。他立刻給家老磕了個頭,再挺直了身子,咬著牙大聲喊道。


    “家老!船上的法師說,和山靼部族的交易已經完成了。他讓我們蠣崎氏的武士,自己行軍迴去。說是船隊裝滿了,塞不下我們這麽多人…”


    “…船隊裝滿了,讓我們自己走迴去!”


    家老工藤重康眼睛一瞪,瞬間浮現出怒色。但很快,他就把怒氣壓了下去,沉聲道。


    “這次黃金貿易的帳目呢本家分成的黃金有多少森野清家老怎麽說…”


    “啊!小的沒能上船,也沒見到森野清家老。他好像在和天台宗的大法師,商量什麽要事…船頭的坊官和小法師,就說了兩句話,沒提這次交易分成的金子,隻是讓我們先迴去!倒是森家老的助手,象三郎過來,和我叮囑了一句。他讓我們盡快南下,中途不要停留。而交易的分成,米屋後續會用貨物補給我們,不會比上次少…”


    “不會比上次少那就是和上次一樣了可這次黃金交易的規模,明顯比上次大太多…嗯!盡快南下,中途不要停留…”


    家老工藤重康迴過味來,臉色驟然變了變,莫名沉默了下去,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抬眼看向岸邊的海船,天台宗的船隊半點沒有拖延,已經升起了方帆,垂下了船槳,開始調轉船頭返航。而他又看向大河對麵,山靼人的軍陣依然肅然,披甲的部族勇士們原地坐著歇息,竟然沒有一個卸甲,隨時都能陣戰。


    “八幡大菩薩啊!山靼人的力量,是越發強大了!…如果山靼人被激怒,真的傾巢南下,那首當其衝的和人地,以及剛剛掌控和人地的本家…”


    某些不該有的念頭,在工藤重康的心裏,再一次浮現。他遲疑片刻,驀然想到了武田家主臨死前,念的那一句話。


    “起風了!樹在,鳥在,巢也在。而我今後不在!…”


    “蠣崎氏是大樹,和人地是鳥巢。而我們這些武士,就是巢穴中的鳥兒…”


    “覆巢之下,難道會有完好的鳥卵嗎這是我蠣崎氏的巢,可不是那些天台宗大和尚的…”


    工藤重康眯著眼睛,神情陰沉地思量了一會。隨後,他突然抬起頭,對矮小機靈、出身低微的助三郎招了招手。


    “三郎,你過來!”


    “啊家老大人”


    助三郎茫然的上前兩步,卻看到家老工藤重康竟然下了馬,平視著和他說話了。


    “三郎!你的兄長,滿懷忠誠之心,為家主養馬,為本家奉獻了十多年。最後,他踏上了遠去北海的船,為了本家的未來,消失在無盡的波濤中…而為了獎賞他的忠誠,武田家主親自賜予你武士的身份,我又把你提拔為親信,還給你找了個武士家的女兒!而現在,你已經有了兒子,可以繼承你武士的家門…”


    工藤重康和顏悅色,走到助三郎麵前,親切地摸了摸對方的武士發髻。而後,他看著助三郎驚訝又有些恐懼的眼睛,就在西斜的落日下,附耳吩咐了幾句。


    “你這樣…這樣…”


    “!!…家老大人!”


    “怎麽為本家奉獻,你不願意嗎”


    “這…我…家主如此厚愛,賜我武士的身份,三郎當然願為本家效死!可‘叛逃本家、投靠蝦夷、泄露軍情’這樣的罪名,我死不足惜,可我兩歲的兒子,豈不是要一輩子蒙羞…”


    “三郎!你的兒子,我會收為義子,沒人敢說他的閑話!而這也不過,是最以防萬一的準備。萬一法師們贏了,從山靼俘虜那裏知曉了此事,本家也能安然保全…但若是山靼人贏了,這個罪名,自然就不存在,你就是我蠣崎氏派出的使者,等同於我的小姓!”


    工藤重康伸出老手,摸了摸助三郎的臉頰,又揉了揉對方的腦袋,竟是從未有過的親近。而這種上位者突然親近的代價,自然是要下位者,去拿性命來換的…


    對蠣崎氏這種小氏族來說,幕府雖然衰弱,但權威還未喪盡。有幕府背景的天台宗,就是如山巒般強大的存在!


    對方支持蠣崎氏,蠣崎氏就不用擔心安東氏的不滿,可以果斷下手,幹掉下國守護,一統和人地。而天台宗若是翻臉,支持安東氏對蠣崎氏施壓,那蠣崎氏依仗的南部氏盟友,恐怕也絕不會出手幫忙。所以,哪怕他想要做些什麽,蠣崎氏想要做些什麽,來兩麵騎牆,維持和山靼氏族的關係…也必須提前做好一旦事泄、能夠完全切割的準備!


    “三郎!有我在,你無需擔心後事!你的家門,我會為你維係。你的妻子,我也會安排妥當。”


    夕陽之下,工藤重康的神情越發和藹,可語氣卻越發嚴厲。


    “我隻問你一句!你願不願意,盡武士榮耀的本分,為本家效死…”


    話到了這個份上,助三郎又能有什麽選擇他隻能狠狠咬破嘴唇,舌頭含著血,起誓道。


    “佛祖見證!小的願意!…”


    “武士譽れぞ!這才是武士的榮譽啊!三郎,剛才告訴你的話,你都記住了嗎”


    “小的記住了!船…人…時間…”


    “很好!蠣崎氏會記住你的奉獻!”


    工藤重康神色慷慨,用力拍了拍助三郎的肩膀,把對方蠣崎氏的靠旗拔下。然後,他再次翻身上馬,一揮手中的指物,指向蝦夷地的南方。


    “解散槍陣,縱隊行軍!兩日之內,我們要趕迴羊蹄山下的堅固營壘!五日之內,要返迴本家的勝山館!”


    “急行軍!掉隊的自己向南!…”


    夕陽垂落蝦夷的海濱,天台宗的船隊,消失在西南的天際,蠣崎氏的槍隊,也沒入南方的山丘。三名女真騎手快馬加鞭,奔向八十裏外的北餘寒濱部。而海岸邊的王國營地,依然閃爍著火光。這一次黃金貿易,帶來了太多的貨物與匠人,需要好好整理運輸,卻是沒法急著完成的。


    蘆葦叢在河邊晃動,高高的沒過頭頂。在第一縷月光到來前,失魂落魄的助三郎,終於從蘆葦中冒出了頭來。他跪在河邊,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臉,這才咬著牙,奔向山靼人營地處,那可怕未知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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