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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藩台大人…學生…學生明白了!…”


    “嗯…把茶喝完。”


    太陽西斜,暮色浮動金暉,一日就這樣將盡。梅園灑落夕光,假山池塘環繞其內,確實美不勝收。然而,施文德沒有欣賞美景的心情與膽量。他隻是低著頭,在布政使王哲麵前,小口喝著茶水,既不敢喝的太快失儀,也不敢喝的太慢拖延。書房中就一時沉寂下來,幾乎落針可聞。


    “東番王國,東番蠻夷的朝貢…浙江市舶司,提點市舶司的中官…嗯…讓我想想…”


    “眼下眾正盈朝,聖人仁善納諫,想來中官們也不敢胡作非為,亂開朝貢海貿!若是讓我查到,一個奏章上去,君子仁人們齊齊發力,必然讓這些中官,再掉些白麵無須的奸佞腦袋!…”


    布政使王哲慢慢飲茶,神情閃動思量。自大明洪武開國以來,藩屬國的朝貢,從來都是內廷中官們促成的居多。因為,這種“朝貢”,一向是中官們最渴望的大功績。中官們隻需要對皇帝負責,皇帝見到萬邦來朝後“大悅”,中官們自然就會獲得權力地位的獎勵與封賞!


    可這種“朝貢開疆”,在傳統認知中,並不一定是士大夫們的“好政績”,尤其是接納“與國無益、毫無瓜葛”的海外朝貢。整個大明士大夫群體,整個大明官僚階級,自有一套符合“聖人之道”、符合“朱子理學”、符合“農本安民”、以及符合“士大夫利益”的功績評判標準。


    如果不是出了“太宗”、“宣宗”這兩位“雄主”,扶植起強大的中官、武官勢力,成功壓製了整個士大夫群體的反對…那鄭和七下西洋的“不朽功業”,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


    而現在,在“英宗”、“憲宗”、“今上”三朝的科舉選拔下,大明士大夫的群體中,源源不斷地湧出著“名臣賢士”,擴大著文官的權利影響。這些文官千百萬中人卷出的能力和水平,蛛網絲連的門路關係,已經讓大明士大夫群體的力量越發壯大!直到在“今上”弘治一朝,“文官”們終於完全壓製了“中官”與“武官”,站在了權力的最高處!


    可以說,大明文官體係,這個時代世界上最為複雜積澱的官僚體係,已經形成了群體的意誌。通過“學術傳承與科考”,通過選拔千萬人中最聰明拔尖的、意識形態相同的那一撮“進士”,文官體係終於在時間的幫助下,完成了對整個大明上下的掌控!


    這些科舉進士的人精中,隨意選出一個,放到五百年後,也一樣能一步、一步的,成為體係中的大人物。而反過來,從五百年後抓一個穿越者,丟在此時的明朝士人裏,在如此成熟的明代官僚體係下,卻怕是會芥如微塵!


    哪怕是把修洛特丟在這裏,丟在一個尊貴的宰輔之家,他也未必能出得來頭。即使出頭了,想要對大明改革些什麽,也幾乎毫無可能,想想就會感到絕望…


    甚至,就連大明的皇帝,若是能力不夠,沒有足夠的手腕威望,來壓服士大夫階層。那他哪怕殺再多的宰輔大員,也是無用,什麽也做不了。更極端的,就會像兩位想要改革的皇帝一樣,在整個官僚體係強烈反對的背景下,“溺水許久不治、落水驚懼而亡”。這其中的真相很難探究,陰謀論的部分也不必延伸。但最終的結果,是所有的征稅改革,都隨著皇帝的變故,無疾而終…


    “我皇明接受海外朝貢,必須慎之又慎。這種幸進之功,是正人君子所不取的…更何況,海外藩屬來朝,在這沿海之地,太容易出亂子。一旦鬧出紛擾,我就會成為千夫所指!…這還不是一次就結束,而是每一次藩屬來朝,都有風險!…最終,追責到最初接納、引薦的官員…”


    布政使王哲垂下眼瞼,不過片刻,就把其中利弊衡量清楚。一旦接納朝貢,就是給自己挖了個大坑,甚至會禍及後人。那麽該如何選擇,就再清楚不過了。


    “藩台大人…”


    片刻後,施文德終於飲完茶水,再次長揖行禮。而布政使王哲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受了參拜,仍舊有些麵無表情。很顯然,這是對施文德之前“請教”的“東番朝貢”,所明確給予的“不愉”表態。


    “下去吧!倭人之事,需得時刻放在心上。東番夷人,則讓其自歸,不許鬧出紛擾!”


    “是!藩台大人!…”


    “嗯…”


    施文德作揖行禮,保持著恭敬的姿態,倒退著出了梅園。而後,在秦人管家的引領下,他從後門出了府邸。再離去前,他還尋了處無人的僻靜地,和管家接了接袖子,又遞上一個沉甸甸的封包。


    這些拜訪的儀呈,都是必須有的。不是求別人為自己做些什麽,而是在求別人高抬貴手,不要壞自己的事。這麽一算下來,一次遞交拜帖,一次覲見,僅僅是打點府中上下,就花了近百兩銀子。而小民五口之家,一年的衣食消費,也不過十幾兩左右。


    更不用說送給藩台的拜禮,那方價值數百兩的宋代“徽州歙硯”。就這,還是因為王哲素有“清名”,約束府中上下,也不推崇奢華,所以隻收了件“風雅文物”…


    “施孝廉,老爺吩咐了,一旦有什麽重要的倭人消息…可拿著這張帖子,直接派人來府上迴報。”


    臨別前,管家麵帶禮儀的笑容,遞過來一張“名帖”。這帖子通體紅色,代表尊貴。上麵僅僅寫了一句“浙江布政使,王文明,弘治七年五月十五”,然後勾了個難以模仿的“記號”。其中“文明”是王哲的字,“記號”是布政使親筆畫的“防偽標簽”。


    而這一張“普普通通”的帖子,卻是給施文德的“護身符”!隻要有這一張帖子在,就等於多了一條小命!哪怕他連人帶船,被抓入沿海巡檢司的水牢裏…這一張“二品布政使”的帖子遞上去,巡檢司的巡檢們、衛所的千戶們,也得點頭哈腰的,把人好好送出來!


    “是…是!學生不勝惶恐,一定竭力為藩台做事!…”


    施文德又低下頭,向管家行了一禮。而管家也還了一禮,這才微笑著離開了。而直到這一刻,站在府邸後門的施文德,才長長的唿了口氣。他精疲力竭,扶著高高的白牆,幾乎站不穩腳。可哪怕這樣,他依然死死攥住那張“名帖”,就像攥住施氏一族的性命!


    哪怕是他十六歲剛成年時,第一次隨父祖乘船去倭國,麵對數以百計的倭人武士…也都沒有三十歲見慣風波後,這一趟“拜見藩台”,要更讓他緊張、驚懼和害怕!


    這就是大明藩台的權力威壓,沒有刀光劍影,卻比刀劍還要殘酷血色、還要冷厲無情!就像這一張紅色的“名帖”,交給施文德手中,就可以讓他免於“大明法度”。而若是交給“巡檢司”、“衛所”、“衙門”,同樣隻需一句話,就可以讓三方齊齊出動,讓崇明施家舉族,血染家中…


    “哎!菩薩、媽祖啊!…海貿之利,雖有白銀千兩、銅錢萬貫,能養數百持刀的壯士…可麵對這一張‘帖子’,也不過是紙糊的窗戶,一戳就破…”


    “父親千方百計,讓我考取功名…不過是隻有這功名一條獨木橋,才能庇護族人,才能庇護家中罷了!我大明朝,萬般皆是下品,也終究隻有這一條,向上的正途啊!…”


    “若是沒有官身,哪怕我施家攢下再多的家業,又有何用?不過是引來別人窺伺,最終帶來禍患的源泉!…而這海上的貿易,東番島的布局,或許,真該當斷則斷了…吧?…”


    施文德默然不語。好一會後,他終於緩過勁來,看向暮色下的寧波港。寧波港紅霞映海,千帆競渡。十裏繁華琳琅滿目,羅綺華服數不勝數。可這份海貿帶來的盛世繁華,卻從不屬於帶來繁華的海商!


    這份繁華美麗又脆弱的,就像沙灘上七彩的貝殼。隻要進士老爺們輕輕一踩,就踩的粉身碎骨。而萬千以海為生的浙民,則連貝殼都不如,不過是大潮湧落中,渺茫無依的砂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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