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藩台的話,發乎仁義之心,切乎君子之道…學生聽了,就像聽見佛寺的晨鍾暮鼓,霍然開朗…學生一定謹遵教誨,日後時時奉行!…”


    麵對布政使王哲突如其來的詢問,施文德立刻誠懇迴應,表現出發自內心的讚歎。隨後,他站在庭院裏,向著庭內書房的王哲,鄭重的行了個士人揖禮。他先拱手而立,深深鞠躬,再舉手,自上而下的推手,最後緩緩起身。


    “嗯!…心性還算沉穩…思誠,且過來坐吧!…”


    布政使王哲淡淡笑著,受完這一套鄭重的揖禮後,才指了指書桌前的小椅,讓施文德過來落座。對他來說,以上禦下,無非是恩威並施。讓施文德先等上兩個時辰,再站著侍立一個時辰,都隻是最常見的施威罷了。


    以布政使王哲三十多年宦海沉浮的經驗,看一個人從來不需要太久。像這種簡單的考驗,很輕易就能看清施文德的心性。那些細微的表情動作,就能反應出對方是否心懷敬畏、是否恭敬知恩。


    而士大夫階層的用人邏輯,在布政使王哲這個層次的官員看來,無論進士還是舉人,做的都是官,而不是吏。在大明朝做“官”,大多數官場的位置,能力強不強,其實從來不是第一考量的因素,甚至根本不重要!


    江南有能力的幕僚多得是,自然能幫助官員把事情做好。太有能力的幕僚吏員,做的太多,有時還是禍患。而士大夫為官選官的第一要務,還是看“心性和品行”,接著是“為人處事與文章”,最後才是“曆練與經驗”…


    “思誠,我記得,你是兩年前,浙江壬子科那輪鄉試,中的舉人吧?”


    “是!藩台大人。兩年前,座師劉公主持浙江鄉試,學生僥幸,以文章得選,錄名為舉人…”


    “嗯…不錯!崇明施氏,在鄉間頗有豪名。三代耕讀,終於出了你這第一個舉人,也算是踏上正途了!…”


    “啊!…是…是!…”


    聽到布政使王哲這飄飄的一句話,施文德心中大駭,背脊都流出汗來。在大明得一句“頗有豪名”的評語,可不像兩漢隋唐時那麽值得高興。


    要知道,大明是士大夫的大明,是士紳望族的大明,可從來不是什麽“豪強”的大明!對於沒有功名保護、沒有朝堂關係的地方豪強,哪怕抄家滅門,也不過隻是知府一張帖子的事。而以布政使司這個等級的大員,隻要今天發了一句話,崇明施氏就活不過明天!


    哪怕,崇明施氏暗地裏,有十艘海貿大船,養了兩三百海上商匪。哪怕,施氏稱豪浙江外海,能讓和國西國的大名們都敬佩結交,能拉起的海主聯合起來,抵得過歐陸小國的海軍…


    他們也依然隻是浙江布政使司,輕輕一腳,就能踩死的蝸牛!而眼下沒有被踩的原因,可能是沒有注意,可能是嫌抬腳費力,可能是嫌髒了手腳,又或者…還有用得上他們的價值罷了!


    “是…是!藩台大人,我施氏一向耕讀傳家,心慕聖人正道…那些許鄉間傳言,都是鄉人謠傳的流言…我施氏今後,一定會躬行正途,為聖人的教化出力!”


    “嗯…”


    布政使王哲微微頷首。恩威並施,這威施的差不多了,才能稍稍展露些和藹。他拂了拂桌上的《黎文僖公集》,又一次把話題轉了迴來。


    士大夫間的交際,還是要通過“文脈”,才能說的含蓄體麵。對於關係不夠的士人,就更是如此了。要是對方聽不懂,那就證明底蘊不夠,或者家學不夠,進一步交流的意義也不大…


    “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忠信’就是‘誠’,是一種‘善德’…思誠,你這字,起的很好啊!是誰為你賜的字?…”


    “藩台大人,學生的字,是十年前的寧波知府,馬廷宣公取的…”


    “噢!是他,馬琴馬廷宣!成化二年丙戌科的三甲進士…馬氏是成都府的望族。馬琴和他兄弟馬綸,是一科兩進士,當時在科場上,也是一件美談!…”


    布政使王哲稍稍迴憶了下,大致把人物關係連上了。馬琴是四川籍的進士,在寧波擔任了一任知府。他在浙江本地的關係網應該比較弱,需要本地的地頭蛇協助。另外,在江南的開銷一向比較大,他可能還缺些儀呈,又不好插手其他方麵。這才為一個豪強的子弟賜了個字,順手托了托對方的門第…


    “馬廷宣勤勤懇懇,在寧波任職的幾年,也都勸課農桑,無甚錯處…這才能升轉離任…思誠,你可不要辜負了馬廷宣一番期待,辜負了“思誠”這樣一個好字啊!…”


    說到這,布政使王哲麵色和緩,拿起桌上的《黎文僖公集》,讓隻坐了半邊椅子的施文德看了看,沉聲問道。


    “思誠,你可知黎文僖公,與你座師劉時雍公的關係?…”


    “學生聽劉公提過…曾在龍峰書院就讀,以弟子禮侍黎公…”


    “不錯!黎公與劉公是同鄉桑梓,也曾在同一書院就讀。劉公雖然自稱弟子,但雙方可謂是至交。而論起科考出身,黎公是天順元年丁醜科(1457年)的狀元,我是天順四年庚辰科的進士,劉公是天順八年甲申科的進士…天順年間一共隻開了三次科考,可謂是半個同年!…”


    “而後,劉公先任浙江左布政使,後升轉右副都禦史,去黃河治水…我從陝西布政使參政,升轉浙江右布政使…劉公和我先後主政浙地,又可謂是親近的同僚!…”


    布政使王哲氣定神閑,慢悠悠的講述著其中關聯,也再一次,為海商家族出身的施文德,展露出一條官場上層的縫隙。


    隻可惜,施文德一臉茫然,不知道這些關係意味著什麽,更不知道,王哲為何要和他說這些舊事。他也更沒有那種政治生物的敏銳,來借著名義上劉大夏“門生”的關係,用士大夫階層認可的方式,抓緊連上布政使王哲的“蛛網”。


    “黎公一生清廉,寡與人合。從不崇尚流俗,也不行任何奢侈。他教授夫子的仁義之道,不僅讓劉公敬佩行弟子禮,更是當今聖上的老師。前年,黎公逝世,吊唁的弟子門生故舊,有數百人,多是淳淳君子…”


    “而劉公清介忠直,一如黎公。他更敢作敢為,能幹能為,真讓人敬佩又自慚啊!眼下,劉公不辭勞苦,不畏艱難,前往河南,修浚治理黃河水患,若是能夠功成…必為一代名臣的典範!…”


    布政使王哲悠悠說了片刻,看到施文德恍惚無覺,暗暗搖了搖頭。這畢竟隻是個海商子弟,無人點撥,也不可能在官場走出多遠。他不再繞更多的彎,把手從書上移開,關上了留給施文德的門縫,直接奔入正題道。


    “思誠,你可知曉…你座師劉公年輕時,在兵部擔任主事,曾做下一件驚天大事?讓整個士林,都為之敬佩叫好,視為年輕士人的風骨與翹楚!…”


    “啊!學生…學生…不知…”


    “嗯…這一件大事,是天順八年,劉公剛剛錄為進士,在兵部任郎中…英宗被中官進了讒言,想要重現三保太監舊事,重新派寶船下西洋…於是,有中官奉旨,去兵部調取三保太監的西洋水程與海圖…而劉公搶先一步,藏匿海圖,受了三天杖責都沒開口。後來更是言毀之,徹底絕了英宗下西洋的念頭!…”


    “永樂宣德年間,三保太監七下西洋,費錢穀數十萬,軍民死者亦以萬計!這可謂是永樂宣德年間的第一弊政!兵部工部巨額虧空,工匠民夫不堪其擾。而龐大的寶船隊一旦建成,年年維護的費用,常常費銀數萬兩!”


    “更不用說,寶船一旦出海,軍民奔波海上,疫疾亡故,埋骨蠻夷之地…大違聖人仁義之道,令人聞之落淚!”


    “可寶船出海,能所帶迴的,又是什麽呢?不過珍寶珠玩、香料瑪瑙,或許還有黃金白銀…前者以奢靡毒害士風,引皇帝流連貪欲,背離夫子的教誨…後者流入內庫,支撐皇帝大興奢靡,甚至對邊疆與海外動兵…”


    說到這一段整個大明士大夫階層,都早已板上釘釘的,對“鄭和下西洋”的弊政評價,布政使王哲猶自有些感慨!


    前六次下西洋,是明太宗朱棣,這個篡奪侄子皇位,大違儒家仁義道德的“惡君”所為。士大夫們反抗過,許多都被殺了九族十族,最後也隻能無可奈何。可鄭和第七次下西洋,都已經是宣德年間了,竟然還沒有仁人君子,能夠站出來勸阻。以至於“弊政”再現,實在是讓人歎息!


    好在,宣德年間,裁撤了年年巨額虧空的奴兒幹都司。而三保太監,也死在了宣德八年的天竺海岸。等到宣德十年一過,明宣宗駕崩,這些勞師遠征、徒勞無益的舉措,都在士大夫們的勸阻下停止!


    而強盛一時,曾經七下西洋、建奴兒幹都司、出兵征安南的中官勢力,也就此被文官體係逐漸壓製下來,慢慢遠離了朝堂大政方針的製定。這裏麵文官與中官的鬥爭,以文官體係的勝利結束,也徹底掩蓋了背後看不見的腥風血雨…


    “思誠,你可知曉,劉公為何要藏毀西洋海圖?而整個士林,又為何會讚賞劉公的品德,敬佩劉公的仁心?”


    “啊!這…學生不知,請藩台大人指點!”


    施文德再次額頭冒汗,已經聽出了藩台的言外之意。對於這次拜訪的目的,他頓時覺得懸了…可布政使王哲,卻沒給他思量的機會。他渾身正氣,聲如洪鍾,看著施文德的臉,一字一句的喝道。


    “那是因為…我大明人口萬萬,是幅員萬裏的大國!要維係這樣的大國,要維係天下的安寧,必須以勸課農桑為根本,以平息兵事為要點!而海貿,就是禍亂天下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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