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耗】


    “卸磨殺驢”


    朝廷剛剛收到麟州的捷報,保靜軍節度使王漢忠就被遭貶官,理由是“西討違詔無功”,西北打成這副模樣都賴你,都賴你。不出一個月,王漢忠就暴病而亡。


    王漢忠,史籍讚他深沉有識略、輕財好施、賓禮儒士,愛好閱讀,閑暇之餘手不釋卷,也就難免沾染上了讀書人的通病——清高孤傲,總以文化人自居。故而與同事們的關係不算融洽,“故群帥不悅之”。


    某日,殿直安守忠、鄭懷德蒞臨指導工作。王漢忠鄙視粗人,更鄙視關係戶,所以在接待二人時,禮數不周,態度敷衍,讓二人很是不爽。打狗看主人,輕慢關係戶,就要先看看他們是誰的關係。安守忠、鄭懷德是誰的關係呢?答:當今聖上真宗趙恆。


    這二人時真宗的藩邸舊臣,如假包換的從龍嫡係狗腿子。


    “這哪兒是打我們的屁股呀,分明是打您的臉。”


    二人迴到京師之後,就一唱一和地告黑狀。宋朝皇帝的基因裏深深烙印著對武將的猜忌,特別是坐鎮邊關、手握重兵的武將。值此西北戰事狼狽之際,一句“玩寇不前”、“養寇自重”、“心懷觀望”、“擁兵而生異誌”……足以宣布一個武將的生命終結。


    史籍直言不諱,說王漢忠遭貶死,此二人出力最多。


    “寡婦門前是非多”


    同年(1002)10月,宰相向敏中被貶為戶部侍郎,外放到長安(出知永興軍);張齊賢亦遭貶官外放,分司西京。向敏中是當朝宰相,而張齊賢更是兩度拜相,如此政壇重量級人物被貶官外放,背後自然隱藏著不可告人的權力鬥爭。


    先說張齊賢,這個名字在前文多次出現過。


    張齊賢生於後晉末年,幼年時舉家遷居洛陽以避戰亂,雖家境貧寒卻刻苦讀書,很有膽識。趙匡胤巡視洛陽時,張齊賢攔住車馬,要為趙匡胤獻計獻策,求賢若渴的趙匡胤立即請他喝茶。


    張齊賢口若懸河,陳述了十條治國建議。趙匡胤認為其中四條還算有些道理,可以試試。哪知道初生牛犢不怕虎,張齊賢當麵頂撞趙匡胤,堅稱十條全都是完美無缺的,必須全部采納。


    趙匡胤當即大怒,“我tm給你臉了是吧?來人——拖出去!”


    然而當趙匡胤迴京之後,卻悄悄對弟弟趙光義說:“此去洛陽,我隻得到一個張齊賢。此人可堪大用,有宰相之器,所以我不用他,給你留著。”


    趙光義剛即位便開科取士,張齊賢果然一舉中第,在趙光義的親自關照下進入仕途,開局王炸。張齊賢頗有政績,又敢於直言,所言之事皆得驗證,故而仕途比較順暢,一路扶搖直上,還收獲了政壇老前輩——趙普的欣賞,在趙普的力薦之下,張齊賢被提拔為樞密副使,進入到核心決策層,兩年後又升宰相。


    不久之後,因職場中的人情世故方麵的小事而被罷相。


    真宗即位後,立刻召他入朝,二度拜相。不出倆月,因醉酒失態誤工又被罷相。


    去年(1001),夏州李繼遷寇邊,張齊賢第一時間上疏,指出靈州必然會成為李繼遷的下一個目標,建議朝廷務必加強靈州方麵的軍事準備。


    從太宗伐北漢以來,張齊賢的戰略眼光就得到了無數次驗證,每次都能準確預判出敵人的下一步動作。然而無論是太宗還是真宗,都會因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與正確選項失之交臂。


    這一次,真宗聽信了群臣的餿主意,沒有采納張齊賢的建議。很快,李繼遷就按照張齊賢的預言攻陷靈州。


    朝廷任命張齊賢為永興軍馬步軍部署,讓他坐鎮長安,統籌西北麵戰事。還沒等他出發,就遭貶官外放,也就是這一次我們即將展開的政治鬥爭。


    再看一同遭貶的宰相向敏中。


    向敏中同樣是在太宗初年進士及第,步入仕途後,得到了張齊賢的欣賞的舉薦,從而由地方進入中央。趙光義親自麵試了他,對他相當滿意,向敏中也因此得以平步青雲,仕途一路順風。


    趙光義曾親自寫了張條子,上麵是向敏中和張詠(前文入蜀平叛,製衡王繼恩)的名字,並告訴中書省,說這兩人都是當今名臣,朕要重用他們。


    在太宗朝,向敏中被多次越級提拔。真宗剛一即位,就提拔他為樞密副使。同樣是在去年(1001),向敏中正式升拜宰相。


    至此,二人的時間線出現了交集,故事也就隨之展開。


    事情的起因是張齊賢打算迎娶一位小寡婦。這個寡婦可不是一般的寡婦,她的亡夫叫薛惟吉。提起薛惟吉,大家可能不熟悉,但提起他的父親可就不一樣了,他老人家便是已故宰相薛居正。兩度拜相的張齊賢娶已故宰相的寡婦兒媳,倒也門當戶對,然而卻被人一紙訴狀告上了法庭,告狀人名叫薛安上,是薛惟吉的兒子,薛居正的孫子。


    到此,我們需要重新梳理一下涉案人員的家庭關係。其實薛惟吉並非薛居正的親兒子,薛居正是曆史上有名的“妻管嚴”,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但勇猛彪悍,不準薛居正與婢妾嚐試造人計劃,所以薛居正就收養了一個幹兒子,便是薛惟吉。


    薛惟吉是有名的“京城四少”,十足的紈絝子弟,不學無術,口碑極差。薛居正去世的時候,太宗點名關懷,“不肖子安在,頗改行否?”跪在一邊的薛惟吉嚇得不敢起身,從此洗心革麵,浪子迴頭。


    薛惟吉死後,其妻柴氏——也就是本案的重要當事人,這位富婆寡婦同樣沒有生育,也就是說她其實是本案原告薛安上的繼母。小寡婦年紀輕輕,妥妥白富美,不甘守寡,動了二婚的念頭,也就有了這場官司。


    薛安上倒不是反對繼母改嫁,而是告她侵吞家產。據薛安上所說,柴氏藏匿了薛家的家產,欲攜此改嫁,涉嫌非法轉移婚後財產。


    因涉案人員位高權重,所以狀子一直遞到真宗這裏。真宗表現得很不耐煩,如今國家內憂外患,忙得焦頭爛額,誰有工夫摻和寡婦改嫁的家務事?又是薛家的事,就更不願分神去管,因為薛居正的這個孫子很有他爹年輕時候的神韻,都是京城有名的紈絝子弟,當初正因擔心他坑家敗產,所以特意下詔,不許變賣房宅地產,以維護薛居正的名聲和國家顏麵。如今他們家果然為了爭奪家產而告禦狀,一幫不肖子孫,朕懶得理!


    真宗派了個小官——司門員外郎張正倫,前往調解處理,本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則,調解調解、和和稀泥,多大點兒事兒嘛,至於鬧得天下皆知嘛?你們不要臉,難道也不顧及薛居正同誌的臉麵嗎?別跟京城侯員外家似的,二大爺與大侄女對簿公堂,伶人還卷入其中,貽笑大方,侯員外兩代英名盡毀於此。


    沒想到富婆小寡婦柴氏可謂貞烈賢良,麵對侵吞家產的指控矢口否認,表示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和解,必須上訴,還自己一個清白。庭前調解失敗,隻能交由禦史台,正式走法律程序。


    這瓜大了,兩位宰相(薛居正、張齊賢)卷入家產爭奪、寡婦改嫁、母子互訟。


    法律程序剛剛啟動,麵對侵吞家產的指控,柴氏就反訴原告勾結當朝宰相向敏中,違背詔書賤賣祖產。


    又是一個大瓜,咬出了第三個宰相向敏中。


    前文有雲,為防止薛居正子孫變賣祖產,真宗曾下詔,說薛家祖產不得交易。然而據柴氏交代,向敏中覬覦薛家祖產,已經低價購得,並向自己求婚,被自己拒絕,故而對自己懷恨在心,這才聯合他人陷害自己。


    禦史台不敢審了。好家夥,開局三個宰相,後麵指不定還有多燙手的瓜呢……皇上,這瓜還是您來品嚐吧。


    真宗怒了,難怪國家內憂外患,國之重臣天天想著搞破鞋,跟這幫蟲豸在一起,還怎麽make大宋 great again?於是找來向敏中,當麵了解情況。


    向敏中為真宗提供了第三份口供,不出意外地與前兩份不一致:自己的確違詔購買了薛家祖產,但從未向柴氏求婚,自己的妻子剛剛亡故,暫時還沒有續弦的想法,柴氏的說法荒唐至極。


    真宗寬慰了許多,貪財也罷,好色也罷,人之常情,畢竟說到底,也還是一家人爭奪家產而已,也就不願分神繼續追查,指示禦史台抓緊結案,多大點兒事兒嘛。


    看到官方如此敷衍,貞潔烈女柴氏急了,越級上訪,擊登聞鼓鳴冤。一幫大老爺們兒欺負我一個小寡婦,還有天理嗎?


    在柴氏的幫助下,法院方麵得到了一份有力的證據——向敏中購買薛家祖產的合同原件。同時,柴氏的供詞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聲稱自己之所以與養子薛安上對簿公堂,就是為了阻止薛家變賣家產,當朝宰相向敏中仗勢欺人,連哄帶騙地要將薛家祖產據為己有,自己所謂的“藏匿家產”等行為,其實是為了保住薛家產業。


    案情反轉了。


    禦史台的工作人員經驗豐富,認為柴氏之所以翻供,肯定是受了高人指點。果不其然,順藤摸瓜,就把張齊賢父子牽扯了出來,據記載,是張齊賢父子給柴氏出的主意,教她改的供詞。


    禦史台將這一情況轉報給真宗。


    真宗勃然大怒,好一個道貌岸然的張齊賢,隻見你朝堂上指點江山運籌帷幄,不曾想你私下竟如此厚顏無恥卑鄙齷齪。隨即將張齊賢一擼到底,分司西京,剝奪了一切權力;其子張宗誨貶為海州別駕。


    本來故事已經接近尾聲,但有人就在這結尾處又給真宗開了個大招,又獻上一個終極大瓜:向敏中欺君!


    向敏中在被真宗請喝茶的時候,曾當麵向真宗承認了違詔購買薛家祖產一事,卻以新近喪妻,“不複議姻”為由,堅決否認自己曾求婚於柴氏。真宗對此毫不懷疑,畢竟誰敢當著皇上的麵說謊?


    可這不就給安排上了嘛。


    鹽鐵使王嗣宗素來妒忌向敏中,認為本案是扳倒向敏中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遂積極主動地義務查案,終於查到一條線索:向敏中議娶王承衍之妹!


    王承衍的父親是開國元勳王審琦,他的嶽父是宋太祖趙匡胤,按照“杯酒釋兵權”時的密約,他喜提了太祖之女昭慶公主。


    根據王嗣宗提供的線索,向敏中與王承衍的妹妹存在地下戀情,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然而此前向敏中可是信誓旦旦地對真宗說自己無意續娶的。


    真宗先找王承衍的妹妹求證,王氏給出了肯定的答複。這可氣壞了真宗,向敏中居然敢欺君!


    小寡婦的事兒先擱一邊,按照影視劇裏的一般邏輯,欺君之罪的起步價是滅九族。真實的曆史倒不至於,但懲罰還是要有的,於是向敏中被罷相外放。


    小寡婦與繼子爭奪家產,成功扳倒兩位宰相,滑天下之大稽。透過現象看本質,一個富婆小寡婦折射出了宋朝官場的醜陋與腐敗:位極人臣的宰相貪財到不惜違詔、“騙婚”;以王嗣宗為代表的奸詐小人見縫插針,利用一切機會排擠同僚。朝堂外是寡婦爭奪家產,朝堂裏是群臣爭權奪利。


    這是小事嗎?也許吧,但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擊破,相比於夏州李繼遷、北方契丹人,真不好說宋朝的危機到底潛伏在什麽地方。


    真宗,真要認真思考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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