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驟急,打得皇宮的窗紗啪啪地作響。


    寧暮淋濕了一身迴來,看到暮雲宮燈火通明,殿內站滿了侍衛和一些內監,她認得,全是乾清宮那邊的人。而小晴,此時,也站在一旁,看見她出現在殿外,一副不妙之色,急匆匆走到寧暮的身邊,低聲道:“娘娘,事情不妙……這些人,都是皇上派來的。”小晴說完,低下眉頭。


    “皇上有令,隻要梅妃娘娘一迴宮,便立即帶娘娘去乾清宮,哪裏都不能去!”一個侍衛說道。


    小晴手攙寧暮,見她一聲黑衣已經淋的濕透,肌膚冰涼,想到她還是懷有身孕的人,如此將身體沉浸在冰涼之中,到底對胎兒不利,擔心道:“娘娘,奴婢扶您進去,換件幹淨溫暖的衣服吧。”


    寧暮並未說話,任由小晴扶著走進內殿,不想卻被侍衛當場攔住:“梅妃娘娘,請您莫要為難我們!請隨我們去乾清宮!”


    小晴道:“你們眼瞎了嗎?沒看到梅妃娘娘的衣服都濕了嗎?要去乾清宮,也得先換件衣服,不是麽?”說著,扶著寧暮,無視侍衛的阻攔,繼續往前走。


    侍衛們將寧暮和小晴圍住,麵色生硬,沒有一點開玩笑:“這是皇上的命令,不容有一點耽擱!還請梅妃娘娘委屈一下!”


    “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嗎?若被皇上知道了……”小晴道。


    “這就是皇帝的吩咐,請娘娘配合。”侍衛擺出一張鐵麵道。


    有時候,柔軟就像一把鋼刀,可以做到兵不血刃;尤其是,以最無所謂、最冷靜的神情和聲音,去描述最殘忍的事實之時。


    對於鍾沉的命令,寧暮置之一笑,盡管身上很冷,冷得她快有些支持不住,她對侍衛道:“去乾清宮。”便沒扔下第二句廢話。


    小晴看著她就這麽被侍衛帶走,雙手緊握,卻又沒有其他辦法,在暮雲宮內徘徊來了很久,最終想起了一人,跑出了暮雲宮。


    她跑去偏殿,找了鍾采。


    小晴急匆匆趕到偏殿時,雨已經停了。


    鍾采正好從殿內走出,看樣子,是剛剛用完早膳。


    “小晴?”鍾采一眼便認出小晴,奔到她的麵前。


    “小鍾采,快跟我走!”小晴拉起鍾采的手,便往乾清宮跑去。


    “發生什麽事了!”


    “皇上派人把梅妃娘娘帶走了!”


    鍾采以為是什麽天大的事,聽到是鍾沉派人將梅妃帶走,便安了大半的心,扯住小晴的手,讓她停下:“晴兒姐姐,我還當是什麽事兒呢!梅妃娘娘不是經常被皇上帶走的麽?”鍾采嘴裏說著,還忍不住掩嘴偷笑。


    “我說的是真的!”小晴道。


    “我說的也是真的,梅妃娘娘被皇上帶走,那才叫沒什麽大事呢!小晴,你瞎擔心什麽呢?”鍾采仍舊嬉鬧道。


    小晴的臉色一沉,道:“梅妃娘娘是從宮外迴來的。”


    鍾采的嬉笑聲陡止,不再笑了。


    “梅妃娘娘去宮外幹什麽?”鍾采道。


    小晴搖搖首:“就是不知道娘娘出宮做什麽去了,所以我才擔心。”


    “你慢慢說,我隨你去一趟乾清宮。”鍾采從小晴的話中以及表情裏嗅出一種不妙的味道。


    兩人一同急急跑開,向乾清宮奔去。


    寧暮來到乾清宮時,進殿瞥見鍾沉不在殿內,一張玉桌上正燙著一壺酒,那酒具昨夜在涼亭的一模一樣。寧暮愣了一愣,徑直跨入殿內。


    侍衛搬來了一張椅子,請她坐下。


    寧暮也沒有拒絕,按照侍衛的意思,很配合的坐定。她知道,這大概是鍾沉特意交代他們這麽做的,她不能去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這些畢竟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因為他們在麵對帝王權力時,也沒有選擇。


    “你為何要選擇半夜出宮,你出宮為的是什麽?為何要乘著朕酒醉之後,出了宮,你到底為了什麽,你告訴朕,告訴朕……”


    “因為我是陸家的女兒……而你是我的仇人,宮裏到底不是我的家,潛伏在宮裏,潛伏在你的身邊,都是我特意安排的,我出宮那是我有自己要去見的人,要去做的事,卻不能告訴你。”


    寧暮坐在椅子上,大概因為勞累,被雨水淋透了身子,顯得有些精疲力竭,精神正在慢慢地低沉下來……


    她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從一場迷糊不清的夢裏醒來,沒有看到鍾沉,乾清宮內,除了她和一旁看守她的侍衛,沒有其他人。


    鍾沉不曾到來……


    很久很久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寧暮覺得她都沉浸在某段由自己一手編織出來的虛幻夢境之中。在那段看得模糊不清的夢境裏,她帶著一種觸不可及的奢望,期盼著最後一絲希望——希望能和鍾沉成為朋友,而不是仇人,可是她卻始終做不到,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都做不到,哪怕不能長生相守,隻要有一點點希望留存,她甚至希望,一切都隻是一場夢罷了。


    因此她爭,她求,卻不認命。


    寧暮從來就沒有甘心過,不論是埋伏在鍾沉身邊當一個安分的梅妃娘娘也好,一個殺手也罷,看似驚險卻精彩紛呈表象之下,不過是她在向宿命發起的一場反抗罷了。


    而今,鍾沉設下的這場涼亭煮酒的計策,可以說,正在宣告她的這場反抗,變成了徹徹底底的一個笑話,鍾沉顯然是對自己有提防的。


    他怎麽可能那麽快,那麽隨隨便便,就喝醉?他是帝王,一個帝王,不可能連這最基本的自我防衛的意識都沒有,更何況他是一個很聰明的帝王?


    果然是帝王之術,寧暮第一次確定了心中的猜想,有些失望,有些難過。比起,讓她坐在這裏,忍受著身體上的冰冷發抖,鍾沉昨夜之舉,那是在騙她,騙她跳入他一個小小的圈套,那更令她難過。


    爹……


    娘……


    害死你們的仇人就在女兒的身邊,我卻做不到為你們報仇?


    鍾沉……你設下的涼亭之局,我本以為你是真心,沒想到卻是一場欺騙,到底是你騙了我,還是我欺了你?


    你到底在等什麽?明明,已經察覺我的問題,卻不曾對我下手,難道你的本事就隻有這麽一點點噩夢?你不該對我的這些令你不滿的舉動有所表示麽?


    寧暮坐在那裏,一個人胡思亂想著。


    親手抓住我的把柄,才是是你真正想要做的麽?那麽,最重要的一步,又是什麽?


    你……要……殺……我……麽?


    要殺你口口聲聲愛著的梅妃麽?


    這些字,在寧暮的心頭來迴響起,盡管隻是她一個人的胡思亂想,卻足已痛徹心扉。


    這時,殿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


    是鍾沉:“你們都下去吧!”


    “是!”侍衛們都被鍾沉摒離了。


    寧暮睜開眼,望著僅有數步之遙的鍾沉,想著自己的真正身份,想著她所遭遇的一切,再想到此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鍾沉,再想到此刻的自己,眼淚竟咽了腹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笑。


    極淡,卻苦。


    這時,玉桌正在燙著的酒開了,頂得蓋子撲撲直跳,寧暮卻似完全沒有聽見一般,那已經煮開的酒,這會兒也無人理會。淺白的水汽正慢悠悠地朝著空氣中彌漫而去,然後漸漸散開。


    寧暮那張疲憊已極的臉,籠罩在殿內的霧氣之中,看過去,就像一座玉雕的塑像。


    “陪朕下盤棋吧!”鍾沉道。


    他是可以看到寧暮的狼狽樣子,她的衣衫是濕透的,她此刻很不舒服,鍾沉也看在眼裏,最終向她吐露出的話卻隻是……想和她下盤棋。


    鍾沉命人抬來了棋台。低著目光,撿起了棋子,然後一點也不關心地看著寧暮。


    寧暮沒有力氣去抗爭什麽,也不想去做抗爭。


    她拈著棋子,看著棋盤,久久沒有動靜。


    一旁正在煮酒的酒壺蓋漸漸地不再跳了。


    殿內很安靜。隻有她和鍾沉兩個人的唿吸,輕輕淺淺地,平靜之極。


    她從來沒有這麽安靜地鍾沉相對坐著,冰涼的身體,一點也不舒服的身體,和此刻這場棋局格格不入,鍾沉這是何意?


    也許,這是他發泄不滿情緒的一種方式吧。對自己不聞不問,不問冷暖,換做尋常,他看到自己這個樣子,早該心疼的命人取來暖被,替自己暖暖身子吧,可是此時,他卻沒有那樣做。


    很明顯,他對於寧暮昨夜私自出宮一事,心裏極為不滿。


    如此,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寧暮終於動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頭,注視著對麵臉如死灰、帶著一點悲傷的鍾沉。


    鍾沉似乎感覺到了她投來的目光,嘴角一笑,舒展了雙眉,道:“你想好下一步怎麽走了麽?”


    寧暮看著他“嗯”了一聲。


    鍾沉抬起眼來:“那你為什麽不走呢?”


    寧暮定定地看著她,須臾有餘,她向他搖了搖頭,道:“臣妾不敢。”


    “現在沒有皇上,也沒有梅妃。”鍾沉看著她。然後兀自又笑了一下,盡管很淡很輕的笑容,去足以讓寧暮有些難受,心裏鬧得不可開交,就像有什麽東西正在鍾沉的眼裏慢慢地凝固:“哦?為什麽不敢?說來聽聽。你……是怕輸嗎?”


    寧暮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打了個噴嚏。她想要伸手抱著身子,無奈手中執棋,十分不方便,沒辦法,現在,她太冷了,冷得已經無法去動一動手,卻還要費盡心思地去迎合這場屬於她和鍾沉的內心戰。


    鍾沉一怔,聽到她發抖的聲音,顯然是受了風寒,眉頭皺了一皺,目光並未跟著抬起,就這樣,保持這樣的姿勢,很久,很久,也沒有其他的話語,然後摩擦著棋子,緩緩道:“當你第一步走天元時,我吃了一驚。因為很少會有人,用你這樣的方式去開一盤局,通常來說,敢以天元開局的棋手,要不,就是膽子極大,要不,就是棋藝極高。是以,對於你開的這盤棋,我不敢太過鬆懈……”他說到這裏,想起了什麽,頓了一頓,目光停留在棋盤上,繼續道:“縱使我小心翼翼地去跟你走這盤棋,但一路走下來,我卻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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