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皇城外十五裏,綠草匝地,蒼鬱遍野,飽含著厚重水汽的初夏暖風自南向北吹拂,在成百上千的蔥鬱丘陵間跌宕起伏。


    午後的陽光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睛,雪國京都的上空就像被點亮了上萬支明晃晃的火把,將整個皇城燒得一片亮晶。


    長年被寒雪包裹的雪國,在這一日,竟起了一絲異常的暖意。


    雪國京都的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京都橫跨南北州最大的兩條大江的兩岸,街巷建築宏製略比大宣國的帝京略小一點,卻比大宣的帝京熱鬧。


    雪國京都列方正平直,仿佛用一條巨大的墨線彈過,商鋪琳琅,在南北兩宮的高大牆垣下,皇室帝胄、達官顯貴、平民白身,不同身份的人彼此穿梭不息,宮車駟馬、驢騾板車錯轂並行,讓這雪國京都成了一鍋大雜燴。


    自入京以來,林小紅一直心不在焉,搖晃的轓車偏使人愈加地昏昏欲睡,撐開的皂蓋投下濃重的陰影,嚴嚴實實地罩住了她的臉。


    轓車必要經過雪國京都最繁華的街區,一路上所見得那交錯更生的道路兩旁演繹的眾生百態。雪國的那些高官權貴們登上華蓋軺車,各自虛以委蛇地作揖寒暄著,仿佛看過去十分和諧,互相拿捏著與身份相符的禮儀風度,其實,誰不知道,這隻是一種京官們的矯揉造作的客套禮儀。


    而在街角陋巷裏卻蹲踞著衣衫襤褸的一些乞丐,更是滿臉泥垢,見不到輪廓,黑漆漆的兩隻眼裏冒著饑餓的青光,仿佛見到人就要把路人吃了一樣;偶爾有乞丐試探著走到林小紅所坐的那輛馬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瘦骨嶙峋的老手向她乞討。


    而馬車夫也不會將這些乞丐狠心地驅趕走,他會將預先準備好的刀幣拋出去,刀幣有的被那些乞丐接住,有的卻仍偏了,咕嚕嚕地滾落了街角,被一群橫空跑出的災民一下哄搶而空。這樣的場景,每天都能在街巷上見到,刀幣雖多,到底前來乞討的乞丐也不少,最終不夠人分,沒搶到的,有時也會和同伴爭奪,鬧出一場場街頭乞丐鬥毆的事,一會,雪國兵就尋來了,仿佛時刻在街頭上空盤旋著的獵鷹,一下就能捕捉到京都何處有人鬧事。


    雪國人,心眼犀利的很呐。


    這些乞丐和災民們搶奪完馬車夫所扔出的刀幣後,一陣唿喝聲登時驚醒了坐在馬車內的林小紅,她轉頭正看見兩個衣衫襤褸的幹瘦孩子正在地上搶一枚刀幣,兩人搶急了,竟互相大打出手。


    見到此景,林小紅悶悶不樂地搖搖頭,轓車轔轔地徑往前駛,那一幕爭鬥的景象漸漸成了街角的兩團黑影,消失在她的眼前,隻能聽得到慢慢消失去的爭吵聲,那是用一些雪國話在互罵。


    繁華似錦的雪國京城在一片光燦燦的帝都風光後,其實隱藏著令人驚駭的悲痛。


    自從雪國始皇帝蕭山叛亂滅了璧國昭嬰以來,璧國天下殘破,白骨堆山,這一片天子驕子的地帶,曾經也是餓殍遍野,許多璧國的百姓失了生活,一些不聽從雪國人的璧國百姓,其中有大量被流放到天寒地凍的地帶去做奴役。


    這些流民大多沒有生計,又不願意受雪國人的降服,即便是過了這麽多年,這些對璧國仍懷有舊情的百姓們,在雪國人的土地上,仍舊是不肯屈降。所以,最終受到了雪國人的淩虐,既然不願受降,不願真心奉承雪國人為上者,那麽勢必決定了他們不能好好活在這個世上,享受同雪國人一樣的待遇,可以說,這些人的生活是豬狗不如,他們不得不以乞討討活,也有鋌而走險的去行竊搶劫,掌管雪國各個郡縣街巷治安的官員們曾想以料民之法,清查各個郡縣的作亂流民,並將他們繼續往更貧瘠之地流放掉,但這些人甘願同雪國人進行火拚,毀於戰火,也不受此恥辱,他們口口聲聲嚷著要“複璧國大業,驅趕雪國人!”


    轓車往左一滾,拐入了一道深長的巷陌之中。那爭鬧的喧囂雖已然聽不見了,林小紅的心卻始終沒有卸下負累,想想當今雪國管治下的故國天下,國步維艱,朝廷昏聵,生民流徙,心情便如一個個沉重疊加的石塊,壓的令她喘不過氣來,久久難以沉靜。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這種無視國恨的驕奢生活,並不是她所想要的,她知道,不僅她不想要,爺爺林光也不想要。


    今天本該是五日一舉的朝會,可待百官齊聚南宮,內侍黃門卻出來宣旨說朝會取消。皇帝已有一個月沒有朝見群臣了,宮裏傳出的消息是雪國皇帝蕭山龍體欠安,困頓不能起。


    皇帝這一病幹係著整個帝國的生死存亡,目下情形是內有奸佞操權,戕害良善,黨錮餘波尤烈,外有叛亂不休,山河破碎,在此內憂外患之際,青宮卻虛懸多年,皇帝一直在幾位皇子間搖擺,而大皇子蕭涼與四皇子蕭瑜,是蕭山最為得意的兩名兒子,蕭山雖已經年紀半百,卻久久沒有定下儲君,致使蕭涼同蕭瑜兩宮各樹其黨。倘若一朝江河歸海,禍起蕭牆,那山唿海嘯的不測災難也許會傾塌雪國王朝根基。


    慮及國事,身為雪國護國公的林光越發憂心忡忡,他是朝裏出了名的骨鯁烈士,當年曾因不苟中貴,受謗獲罪下獄,贏得了朝裏朝外一派清譽。後來複職歸位,亦不曾磨損鋒芒,而今朝政更加汙亂腐爛,他雖滿心的焦慮,又如何能有擎天之術,可歎憂國的緘默沉淪,賣國的青雲直上,世間顛倒便皆如此荒唐。


    馬車在一座府門前停住,林小紅扶著車夫的手下了車,才進了二門,已有蒼頭迎出來迴話:“有客來訪。”


    “哦,是誰?”


    “來客稱是主家的學生。”


    林小紅立刻明白了,她匆匆趕去內堂換了一聲衣衫,換上一身俏小靈活的常服,這才前往堂室,她先在門口停了一會兒,朝客廳內望去了一眼。


    來客規規矩矩地坐在南麵,大約是為顯得謙卑,沒有坐貴客的西席。明麗的陽光在他清麗的額頭漂浮,微微勾勒出他清晰如刻的輪廓,模樣是沒變,包括那一副傳說是大福之相的耳朵也還和記憶中不差分毫,隻那昔日張揚的桀驁仿佛被收在微起了陰影的雙顴後,讓他多了幾分沉重的滄桑苦澀。


    爺爺林光教過的學生很多,得意弟子也不在少,有的位居顯要前途不可限量,有的經綸滿腹粗具大家風範,可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這個曾被認為百無一用的劉江郎。那不是因他的皇胄身份,也不是他有多高的天賦,若論學業天賦,劉江郎在諸學子中最差,但林光偏偏對他另眼相看,即便他今日依然是落魄江湖的潦倒景象,林光卻還以為他有鳳鳴岐山的一天。


    林小紅微微一歎,輕笑道:“原是劉大哥來了!”


    話生方畢,忽一個白發蒼蒼到了老者從側廊走來,林小紅和劉江郎同時一驚,轉臉瞧見林光跨步進門,林小紅往旁退開一步,讓出了道兒來,隨後才跟著一起進廳。


    劉江郎見到恩師來了,慌忙起身趨步向前,恭敬地深深地伏拜下去。


    林光扶了他起來,示意他落座,撫須微笑道:“算算看,我們有十多年沒見了吧?”


    “是啊,這些年學生雖與老師隔絕兩方,卻常常想起老師的悉心教誨。”劉江郎諄諄地說道。


    聽著劉江郎一如既往的恭敬話,林光不免感慨。年少時,劉江郎在雪國是出了名的頑劣,他雖是漢室宗親後裔,家道卻早在祖輩時便已凋敝。生長邊荒,幼小失怙,與母親相依為命,小小年紀便吃透了那冷冰冰的人情世故,於鄉野間養出了一身的蠻橫習氣,在京都一帶唿朋喚友,闖出了市井裏名頭,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霸王。他十五歲時求學在林光的門下,因著那坐不住的秉性,天生不是讀書的料,雖學無所成,可在林光的麵前,卻總是謙遜溫和,仿佛換了一個人。


    林光道:“你的事,我多少也風聞一二,知道你曾赴命征討璧國餘黨,立過平定叛亂之功,我在這幾年雪國平定叛亂的功臣名簿裏,也見過你的名字,著實表現的不錯。”


    劉江郎愧然一歎:“慚愧,學生辜負老師期許,和老師的平叛功業相比,那些戰功微不足道,而今學生白身一介,上不能報效朝廷,下不能護佑家小。”


    話是如此說,實際上劉江郎卻是滿腹的委屈。璧國亡奴叛亂而起,劉江郎響應朝廷的派遣,前去鎮壓,數年間身經百戰,大小戰功不可勝計。可朝廷論功班爵,隻封了一個小小的縣尉,俸祿四百刀幣,而那些坐待他人殊死征戰的貴胄子弟,依靠著家族蔭庇,以及和朝廷權貴的苞苴交易,虛以功勞上告朝廷,橫奪了立功將士的功祿名額,得封高官顯位,寒了多少起於微末而建功甚高的平叛將士的心。


    劉江郎心灰意冷地去做了縣尉,方才居官兩年,就被雪國皇帝下了詔書,稱道以軍功得拜地方官吏者,若有武略而無文治,當沙汰之,賢者留任,拙者罷黜。


    雪國皇帝蕭山一封詔書下至他的陋府,讓他心中不安,恰好有朝廷命臣巡察路過,劉江郎私下為其備了厚禮相贈,方才得以保住這個縣尉的小小官銜,但最終因他無錢送賄賂,便被列在了第一批的罷黜名單裏,這件事讓他心灰意冷,瞬間對雪國朝廷不報希望,昔日的抱負也一去不複返。


    劉江郎迴想起昔日自己受皇命而四處平定璧黨之亂,經曆九死一生,朝廷恩賞慳吝,最終勉強封了個末流小官,居官也是短暫,未嚐幹犯任何朝廷律法,如今卻連這微薄的俸職也保不住,忍無可忍之下,怒發衝冠,一怒之下衝入一位位高權重的雪國京官府上,將京官拽出了他的臥房,於他的府上,光天化日之下,來迴狠狠地抽了他上百鞭。


    當時此事,嚇得那名京官府上之人噤噤不敢動彈。既然惹了禍事,劉江郎也無心留戀仕途,便將那京官吊膀子地捆在一截拴馬柱之上,索性掛印棄官,亡命奔逃而去,如今改了名頭,換作劉江郎,隱姓埋名。


    這些年來,他也算浪跡天涯,也曾重拾戎馬,卻始終掙不到個像樣的功名,一直沒有根基地漂泊,飛蓬般四海遊曆,也見多了天下的悲苦,隨著見識的厚增,對雪國的世事的失望也更深徹,曾經想到過離開雪國,投奔其他的國家——比如美名在外的大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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