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步逍遙尾音上揚,“難不成今日有客?”


    聞言劉媽媽臉色一僵,反而從袖口裏摸出幾張銀票,下意識想塞步逍遙懷裏,可他一個眼神掃過來,她就駭得骨頭都在冒寒意。


    這男人,很危險。


    她壓住心悸,轉而把銀票放到可愛無害的李八卦手裏,訕笑道:“老身也知道公子早遞了拜帖,不過事有趕巧不是,恰逢妺喜姑娘有遠客到,還請公子體恤姑娘,明日再來如何?這五百兩銀子權當一點心意。”


    說來也是巧,今日確有一位大財主來見妺喜。


    大財主財大氣粗,去年的八十大壽,因為欣賞歌舞表演時過於激動,一口氣沒上來,一命嗚唿了。


    然他色心依舊,被黑白無常勾魂到地府時,瞧見了《地府手劄》裏妺喜的工筆畫,盡管在十六層地獄被火燒來燒去,拖著還沒燒焦的半個骨架子,依然不時塞錢給鬼差,送上拜帖給劉媽媽,眼巴巴等著見妺喜。


    等了一年,好不容易今日可以見美人,他也被十六層的地獄火燒成了灰。


    所以劉媽媽還以為步逍遙是那個大財主。


    李八卦默默把銀票收到袖口裏,眼睛還是呆滯盯著前方,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步逍遙瞧著,笑得胸腔都在震動,擺手道:“罷了罷了,既是妺喜姑娘的舊相識,在下也不當那惡人,不用送了。”


    言畢,他提著李八卦轉身。


    劉媽媽目送著他們走遠,直至看不見,她才掏出手帕擦掉布滿額頭的汗,捂著心口大口大口喘氣,後怕道:“送拜帖的鬼差不是說大財主腦滿肥腸老色鬼嗎?為何長得俊美不說,還、還讓人不敢直視呢……”


    她正低聲念叨著,樓上突然響起一聲隻聽骨頭就酥軟的女聲:“劉媽媽,菜可備好了?”


    “唉唉,馬上來。”劉媽媽抬頭應了聲,隨即吩咐丫鬟看好門別再讓人進來,不再想剛才之事,急急往廚房走去。


    出了聽雨館,李八卦立刻活過來,她仰起臉,激動道:“逍遙哥哥,我們現在去十八層地獄吧!”


    “不急。”步逍遙腳步一轉,繞到聽雨館的後院,二樓妺喜的房間透出些許燭光,斑駁地灑在地麵。


    “……”


    偷蛋摸瓜的事做得多了,李八卦一眼看出他的意圖,嘴巴一癟,委屈巴巴搖頭:“爬牆是不對的,逍遙哥哥,我是乖孩子,從來不爬牆的!”


    爬牆?


    聽起來似乎不錯。


    步逍遙掌心裏的黑光剛冒就熄了,他彎身胡亂給李八卦紮了個歪歪扭扭的衝天辮,笑出一排如珍珠般盈潤光澤的皓齒:“沒錯,我們小甜果說得極是,爬牆是不對的,乖孩子應該去見漂亮的吊死鬼,走吧,我們去參加吊死鬼的聚會。”


    “……”


    李八卦默默走到牆邊,搓了搓手,熟練攀了上去,笑得眉眼彎彎:“逍遙哥哥,一會兒我拉你!”


    步逍遙也笑:“真乖。”


    不過近來李八卦長了不少肉,手腳沒有之前靈活,爬到一半,她就順著牆滑了下來,在步逍遙含笑的注視裏,她吸了吸鼻子,垂頭喪氣道:“這次我沒有故意使壞,太胖了自己滑下來的。”


    “哈哈哈,咳咳,你……”步逍遙笑得咳出眼淚,他輕輕拍了拍李八卦頭頂,嚴肅道,“小甜果,我們打個商量吧。”


    李八卦踢飛腳邊的小石子,沒好氣道:“什麽?”


    “你可不可以別那麽可愛?”步逍遙說著也不等她迴答,彎身抱起她,也不在意她沾著雨水汙泥的腳底,單手放到他肩膀,“現在能爬上去了嗎?”


    李八卦眼疾手快抓住二樓的屋簷,使勁往上蹭,腳尖不時踢到步逍遙的臉:“高一點,再高一點,左邊。對對,再高一點點!”


    沉默片刻,步逍遙語重心長開口:“小甜果,以後少吃一點吧。”


    李八卦左耳進右耳出,腳後跟在步逍遙額頭留下一個黑印子後,總算氣喘籲籲爬到了二樓的屋簷。


    她沒有歇氣,爬好向下探出一顆毛茸茸的頭,歪歪扭扭的衝天辮在不甚明亮的燭光裏,顯得有那麽點可笑。


    她眼睛亮晶晶的,伸出一隻短短胖胖的手:“來,我拉你。”


    步逍遙靜靜站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直到李八卦不樂意地鼓起臉,他才伸手包住她小小的手,輕笑道:“好,你拉我。”


    輕,輕得像張紙一樣。


    把步逍遙拉上二樓屋簷後,李八卦一直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盯著他,嘴巴張大得可以塞下一枚雞蛋。


    他長那麽大高個,竟然是紙做的嗎?!


    步逍遙在絹窗劃了兩個洞,沒有看她,笑吟吟道:“在想我是不是紙做的?”


    “嗯嗯!”李八卦點頭,好奇道,“你是上古的紙做的嗎?”


    “上古沒有紙。”步逍遙眯著眼睛湊到絹窗的洞口,薄唇勾起淺淺的弧度,“上課時都打瞌睡去了?”


    “嗯,天天都打瞌睡。”李八卦臉皮厚,也眯著眼睛湊到洞口瞧著屋內,繼續嘰裏呱啦,“所以你是紙做的嗎?好輕呀。”


    步逍遙挑眉:“隻是為了你能拉得動我,使了一個小法術。”


    窸窣窸窣。


    這時屋內傳來聲響,一個女人推門走了進來,跟在她身後的赫然是麵無表情的池硯。李八卦唯恐被發現,一手捂住步逍遙的嘴巴:“噓噓!”


    二師兄來了!


    第79章


    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尤其是一個傳說中的禍國妖姬,更是美得奪人心魄,一抹淺笑便讓人酥了半邊身子。


    池硯卻還是一張冰塊臉,站在門前並未進來,離妺喜有著不遠的距離。


    妺喜在圓凳坐下,手肘墊在繡著精美刺繡的桌布上,雙手撐著小巧的下巴,紫色的紗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細白的手腕。


    她眉梢微揚,輕輕笑出聲:“池道長,你離得如此遠,是怕小女又輕薄你嗎?”


    輕薄?


    聞言窗外的李八卦黑漆漆的眼珠子轉了轉,放開死死捂住步逍遙的手,湊過去小小聲道:“大騙、逍遙哥哥,輕薄是什麽呀?”


    能讓池罰抄退避三舍的東西,她要學!


    “輕薄啊。”步逍遙眸底浮起幾分狡黠,“你剛剛已經做了呀。”


    “我?”胖嘟嘟的食指點上鼻尖,李八卦一臉懵懂。


    步逍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和李八卦眨了眨眼睛:看見沒?


    “……”


    李八卦似懂非懂地揪了揪她的衝天辮,原來捂嘴就是輕薄嗎?那她下次試試,讓池硯看到她就避之不及,再沒機會開口罰抄二字。


    屋內,池硯淡淡道:“姑娘傳信給貧道,可是近日有了消息?”


    “非也。”妺喜歪了歪頭,語調輕快,“小女這條命是池道長救迴來的,因此聽聞恩人到了地府,自是要設宴款待一番。”


    她話語一落,門外就魚貫而入端著托盤的婢女。


    李八卦眼睛都看直了,那、那個像白兔一樣的是菜嗎?!亮晶晶的,一看就好吃!還有那盤金金黃黃花瓣的是什麽?白白綠綠的又是什麽……


    嗚嗚,二師兄好幸福啊,有人請他吃那麽多好吃的。


    她擦了擦口水,小臉皺成一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步逍遙看得失笑,用手肘拐了拐她:“又餓了?”


    李八卦搖頭,她肚子現在還圓圓鼓鼓的,倒是不餓,隻是純粹想嚐嚐美食,她沒吃過的美食。


    步逍遙挑眉:“那你臉蛋皺巴巴的,想什麽呢?”


    “我在想,罰抄五百遍《戒律》和嚐美食哪一樣比較重要。”李八卦嘟著嘴,眼珠子完全黏在那道白兔上。


    隻見繪著花鳥蝦魚的青瓷盤裏,活靈活現的白兔低頭啃著草,宛若翡翠一般,通身晶瑩剔透,在明亮燭光下,散發著金光。


    嗚嗚,喜歡,好喜歡。


    步逍遙捂著肚子,笑得肩膀微顫:“結論呢?”


    “……”李八卦不甘心地咬住嘴唇,委委屈屈道,“美食以後還能吃,《戒律》抄了就是抄了。”


    言下之意,罰抄五百遍《戒律》比較重要。


    “哈哈,不過是道素菜而已。”步逍遙挑眉,“等過些日子,我把發明翡翠玉兔的廚子送你。”


    原來這道菜叫翡翠玉兔,乃是用如意菜掐頭去尾所做,口感清脆爽口,澆上一點埋在花樹下幾十年的老陳醋,又酸中帶著清甜,開胃下飯。


    妺喜生來喜歡清脆的東西,因此夏朝最後一位君主夏桀為討她歡喜,不僅命人不分晝夜撕絹帛,還令廚子發明了這道翡翠玉兔。


    李八卦奇道:“你認識那個廚子?”


    “不認識。”


    “……”


    “但無外乎轉世投胎數世,花些時日,總能找出來。”步逍遙說完不再多言,湊到洞口盯著屋內。


    李八卦偏頭,入目是一張輪廓深邃的側顏,一縷垂落到肩胛的白絲散發著淡淡流光,果然,大騙子其實是好人。


    所以他當年從陽春白雪的上古之神墜落魔道,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她鼓起臉想了一會兒,這才迴頭繼續對著翡翠玉兔流口水。


    不多會兒,一共五十道菜的素宴上齊了,還有一壺用野果子釀的素酒。


    等婢女退出去,妺喜起身,嫋娜娉婷地站在原地:“池道長,小女知曉你不願見我,我也不強求旁的,隻是用完這頓齋飯再走可好?”


    她麵上笑顏如花,然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是泄露了她的忐忑。她愛慕上千年的英雄會答應嗎?


    千年前,妺喜是戰敗部落的公主,在一片哭泣聲中,隨著肥碩的牛羊馬匹,去了一個永不見天日的地方。


    而那兒有一個她打心底厭惡的男人,夏桀。他荒淫,他無道,卻無人指責他,一切罪過全推她頭上,說她是禍國妖姬。


    唯有天上的神明知曉,所有夜不能寐的日子,她都在向上蒼祈求夏桀的死亡。


    直到有一日,叛軍攻入宮殿,夏桀死在她身上,無數武器指著她,四麵八方湧來漫罵她的聲音,諸如狐狸精,淫娃蕩婦,不得好死,叫囂著要剝她的皮,食她的肉,喝她的血。


    她不怕死,隻是很難堪。


    那些暗地裏黏著她赤裸身子的視線,她再明白不過其中的意味。她抽出刺入夏桀腹部的短劍,溫熱的血滴落在她身上。


    紅似火的熱血和白如雪的胴體,不知刺激了誰,又亂了誰的唿吸。


    她嘲諷一笑,手用力往下一刺,靜靜等待利刃劃破皮肉的聲響。


    然而下一刻,一絲清冷的檀香襲來,手中的短劍“哐當”落地,一件溫熱的道袍從天而降蓋到她身上,遮住了她的不堪。


    她驚詫抬眸。


    入目是她永生無法忘懷的臉,池硯。


    他一身青衫,宛若夢裏的天神,雲淡風輕地從咆哮怒吼的千軍萬馬中向她走來,單手提起她,一躍出了她夢魘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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