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非洲,野牛群裏跑得慢的野牛,就會被獅子吃掉。


    現在,在魔鬼的地界裏,經受不了誘惑的人,就像那些被吃掉的野牛一樣,也會被魔鬼吞噬。


    之前蘇明覺得是那些人不行,但現在蘇明知道了,他們並沒有什麽錯,他們僅僅是跑得比其他人慢而已,並非他們本性邪惡。


    沒人不會墮落……隻需要一個契機,所有人都會墮落,這正是魔鬼想要看到的。


    人類總在嘲笑野牛們擁有強大的力量卻不敢反攻雄獅,其實人類也是如此,當魔鬼在吞噬同類時,又有誰能站出來和魔鬼抗爭呢?


    可笑的是,現在蘇明才發現,自己明明可以帶領牛群反攻獅群,結果卻隻是在用自己的標準,挑出那些老弱病殘的瘦牛獻祭給惡獅而已。


    既然魔鬼想要讓他們放棄為人的尊嚴,那麽他們也該向它展示人類的勇氣。


    既然對方可以用那些可笑的誘餌讓人心自甘墮落,那他也能想辦法,用某種東西,讓大家重新覺醒!


    這才是這場遊戲的本質,這並不是一場生存比賽,而是人類與魔鬼之間信念的交鋒!


    蘇明低頭看著眼前僅存的人員名單,大筆一揮,將裏麵年齡衰老者那一片人名都圈了出來。


    “如果這個世界的主宰是錯的,那麽,就請你們向我證明吧!”


    ……


    第二天,蘇明找到了第一個老人。


    “許老爺子,我想要和你商量一些事。”


    許姓老者看了蘇明一眼,強撐著虛弱的身體起身,向蘇明走來,他身邊的兒子和兒媳婦連忙起身去攙扶他。


    “爸我來扶你!”


    “不用你們倆扶,你們就在這裏待著,夏先生是有事要和我單獨說,對吧?”許老頭渾濁的老眼望著蘇明,眼神意味深長。


    蘇明緩緩點頭,兒子和兒媳婦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蘇明,最後還是緩緩迴到原處坐下。


    蘇明上前扶住老人家,向偏僻處走去,他扶著許老頭來到花園裏的裝飾石凳處坐下,對方剛剛落座,便開口道:“夏先生,你是要用老頭子我這條命了嗎?”


    蘇明微微一愣,緩緩點頭:“我昨天說的都是真的,您之後有沒有想過?”


    “當然了,怎麽可能不想!”許老頭苦笑道,“不隻是我,我們都想過……年輕人可能不知道現在有哪些人不見了,但我們這些老不死,卻清楚得很啊。”


    許老頭歎了口氣,麵露擔憂之色。


    失蹤的人裏,老年人占了非常大的比例,為什麽這麽多老年人會消失不見,原因不得而知,但老年人更容易遭人謀害,卻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作為被謀害的優先目標之一的許老頭,心裏自然也明白得很。


    “夏先生,你打算怎麽做?真的沒辦法了嗎?”


    蘇明沉默不厭。


    許老頭歎了口氣,緩緩道:“我隻是一名普通的鐵匠,沒什麽腦子,但我也不是那種不識大局的人,我隻希望你能告訴我現在的真實情況,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您說話的方式可不像是沒腦子的人,如果人人都有你這樣的覺悟就好了。”蘇明發出感慨的歎息。


    他已經看出來了,這位值得尊敬的老者最後一定會答應他的請求……即使現在他還沒提及。


    “老爺子,我說的都是真的,最後能活下來的隻有十三個人。


    但我覺得最後是誰活下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十三個人最後是怎麽活下來的,是靠搶奪其他人的食物,謀害其他人的性命活下來的?還是被他人保護活下來的?


    這一點很重要。”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希望你能再說的明白一點。”


    真是個實誠的老人家呀,蘇明心想。


    他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又說了一遍:


    “這個異世界想要讓我們自相殘殺,互相傷害直到決出最後十三個人,有十三個人會活下來是注定的結果,但這是三個人怎麽活下來是可以由我們來決定的。”


    說完,蘇明停頓了一下,再次換了一種更加淺顯易懂的說法。


    “或許,這個地方真的有魔鬼存在,而且那個魔鬼希望我們自相殘殺,勾心鬥角。但我們也可以選擇對抗它,雖然那樣最後也隻有死路一條,所有人還是會死,但我覺得……那樣並不算我們輸了。”


    許老頭愣了一下,有些暗淡的雙眼緩緩變亮,多了幾分莫名的神采。


    “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要選擇自己的死法,對嗎!”他舉起手,顫巍巍地求證道。


    “沒錯。”蘇明深而緩地點頭。


    許老爺子深唿吸一口氣,眯起眼望向天上的紫月,胸口不悶了。


    從進來這裏之後不久,他就覺得胸悶,關於死亡這個命題,他已經無構思過無數次了。


    作為一個活了近七十年身子骨還硬朗的糟老頭,他其實並不懼怕死亡。


    死亡,是有意義的,雖然對死者而言或許沒有意義,但對生者而言卻存在意義。


    他從小就隻是一個打鐵的,不懂太多哲學上的東西,卻也知道自己怎樣死掉會更好,特別是在這種鬼地方,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堅定自己應該怎樣去迎接死亡……他希望自己的死能讓兒子、孫子,還有兒媳婦能獲得保持樂觀的勇氣,希望他們不要那麽絕望,想讓他們知道再艱難的困境最後都會過去。


    這種想法異想天開,且不切實際,但的確存在於許老頭的內心。


    蘇明剛才那番話,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在昨天,蘇明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出他要挑戰這個世界的主人時,他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錘子砸中般狠狠震了一下。


    他覺得蘇明這句話,說得好!


    他早就想知道了,這究竟是什麽該死的鬼地方?讓好端端的人,變成怪物一樣的東西!讓本來和和氣氣的鄰居,變得像敵人一樣!


    如果這個地方真的有個主人,那他也希望像蘇明那樣去挑戰那個人,就算他隻是一個糟老頭子,就算他什麽能耐都沒有,他也要對那個操控一切的人吐上一口唾沫,再罵上一句——


    “你以為你這樣很有能耐!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們反目,窩裏鬥?我告訴你想多了!少看不起人,你除了像個龜孫子一樣躲在後頭,你什麽都做不成!”


    他好幾次做夢夢見這樣,夢裏所有人都團結一致,大家餓的沒東西吃了,大人把吃的讓給小孩和女人,他自己把吃的讓給那些年輕漢子,然後自己死掉,其他老人也是這樣。


    夢裏他們死的悲壯,雖然都死了,卻讓他覺得這鬼地方一點都不可怕,這怪異的世界,反倒像是襯托他們高尚人格的背景似的。


    夢裏那樣的死法,才是他想要的死法!


    但是……夢總歸是夢,醒來時就知道沒這樣的事。


    舍己為人也隻有在夢裏了,現實裏哪個人會把吃的讓給其他人。


    除了爹媽,誰會把吃的給小孩?老人手裏的罐頭也不是自願送出去的,是人莫名其妙沒了,罐頭也跟著沒了。


    現在和許老頭年輕時不一樣,他年輕時,有次惡魔破了半個城,他和一大幫子挖鐵礦的人被困在地底下,記得最後一個饃饃就是同一個班次的老礦工給他的,說自己沒力氣撐不住了,最後一口吃的留給他。


    “我們不應該你殺我我殺你,互相比高低,看誰有能耐活下去,那樣太窩囊了,就算是死也難看。我想讓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連自己的死法都是別人選好的。”蘇明輕聲說道,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許老頭說。


    “好啊!老頭我早就想這麽幹了!”


    許老頭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微仰著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麵上卻頓生豪氣:


    “如果能讓他們活的像個人樣!死幾個老家夥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有句話說的好!有的人死後比羽毛還輕,有的人死了卻比大山還重!既然都要死!……那決不能死的窩囊!我要死的像羽毛一樣,飛到天上去!”


    蘇明眼眶微紅,蘇明強笑著問道:“您知道我要讓您做什麽?”


    “哈哈哈!”許老頭放聲大笑,“嗨呀!早猜出來了,剛才說一半我就猜出來了,上次出點血,這次出條命嘛!……沒什麽大不了的!”


    ……


    和許老頭分別之後,蘇明本還想再繼續找其他的老人家,但許老頭說,其他人由他去說服,在莊園裏混了這麽些日子,他們這些老家夥全都混熟了,讓他們內部自己說清楚更快。


    蘇明和許老頭上午才分別,下午,他就帶著一大票老漢老太來報道了。


    走進主屋時,走在最前頭的幾名老漢嘴裏罵罵咧咧的,好像是在罵男人的事情,老太婆湊什麽熱鬧之類的。


    後頭有些脾氣暴躁的老婦人也罵個不停,一時間屋內極其熱鬧。


    蘇明聽到聲音,從書房裏走出來,看到下麵成群結隊的老人家,愣了一下。


    走在最前頭的許老頭恰好也看到蘇明,舉起手豪氣無比地打招唿:“我們來啦!”


    許老頭剛說完,門外忽然響起另一個聲音:“喂,你們,你們等等我呀。”


    走在前麵的老頭老太們,突然安靜下來,齊齊轉身看向門口。


    門外,一個留著山羊胡的清瘦老人踱著慢悠悠的步子走進前廳。


    許老頭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開口安慰道:“老吳,不用勉強,沒事的。”


    留山羊胡的老頭歎了口氣,顫聲說道:“你們都走了,就留我一個……也沒什麽意思。


    老許,我想過了……你說得對,外麵是年輕人的世界,我們這些老骨頭沒什麽好爭的!”


    “所以我啊……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大家一塊兒得好,路上也有個伴兒。”吳老頭淚眼朦朧地說道。


    許老頭用力點了點頭,轉而抬起頭看向蘇明。


    他摸了摸毛發稀疏的腦門,露出憨厚靦腆的笑:“小夏啊,有件事要拜托你嘞。”


    蘇明看著這群老人,表情呆呆的。


    一直以來,蘇明的心裏都存在一個抽象的幻象,幻象中的他背負著很重的擔子,孑然一身在布滿荊棘的道路上肚子前行,幻想中那擔子很重很重,重的讓他想要放下,又怕放下之後無法重新背起。


    但就在剛才,有這麽一瞬間,他仿佛感覺自己的肩膀忽然變得輕鬆了,就像有人從他肩上將重擔接過。


    蘇明感覺,這或許並非幻覺。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沒必要獨自一人前行。


    “您說吧!”蘇明在二樓大聲迴應道,心情竟然有些暢快。


    “哈哈,那個哦……是這樣的,咱們這群都是粗人,都是打鐵匠!也不會識字啥的,走之前想寫點兒東西,想拜托埃爾頓幫忙寫寫。”許老頭大聲說道。


    “沒問題,我親自幫你寫。”蘇明爽快地答應道。


    “那不行!你不行,得讓埃爾頓來。”


    “為什麽?”蘇明有些疑惑,他觀察對方的表情想要看出些什麽,但隻看到了一些扭捏,還有一種意味深長的,難以形容的東西,仿佛這種做法是對他這個年輕後輩的特殊照顧。


    “你就把埃爾頓叫來!我和他親自說!”許老頭大大咧咧道。


    “老爺,就交給我好了。”


    不知何時,埃爾頓出現在蘇明身後。


    他上前幾步走到圍欄邊,對下方的人揮了揮手:“許老哥、張老弟!”


    “哎你來的正好,抓緊時間吧!一大幫人等著你寫遺書呢。”下頭一個蘇明不認識的佝僂老漢,對埃爾頓大聲嚷道。


    蘇明扭頭,詫異地看向埃爾頓。


    埃爾頓對蘇明輕輕聳肩,嘴角上揚,露出成熟老者獨有的笑容:“每天我發食物時都會和大家說上幾句,年紀相仿的人話題多些應該可以理解吧?您別看我這樣,小時候我也住在貧民窟。”


    “這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蘇明愣愣地點頭,半天都沒緩過來。


    ……


    蘇明想要下筆,腦海中和夏曉瑜度過的日子一幕幕在麵前快速閃過,想要寫的感想太多,一時半會兒卻不知從何寫起。


    他不想寫的太囉嗦,像老太太的裹腳布一樣,但直接略過的話,又覺得不妥。


    盯著信紙猶豫了半晌,蘇明終究下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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