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句,夏南枝便像是耗盡了渾身的力氣,突然張著嘴再也說不出什麽了。


    時隔多年,父女倆再次相見竟然是這樣的場麵。


    她攥緊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生生得露出一條紫紅色的印。


    “夏南枝。”


    紀依北去掰她的手指,“鬆開。”


    夏南枝像是沒聽到一樣,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快要滲出血絲。


    她甚至想,還不如真就死在那火場,可為什麽又要讓她發現原來他是一個人在那肮髒腐臭的下水道底下慢慢腐化、慢慢被分解,最後成了空蕩蕩的白骨。


    還缺了一截小臂。


    是被人砍斷了嗎?


    他當時該有多絕望?


    “鬆開。”耳邊重新響起紀依北低沉的聲音。


    夏南枝手上的力氣倏然消失,輕輕一顫,紙片落在地上。


    “我記得,那時候我纏著我——我爸,要去看這個電影,他說他忙讓媽媽陪我去,原來他已經買好票了……”


    紀依北扣住她的手腕拽了拽,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一旁化驗室的小窗就拉開,孫檢從裏麵探出腦袋。


    “紀隊,檢驗結果出來了。”


    夏南枝渾身力氣都散盡,雙眼一片死灰,心髒撲通撲通跳著,可以聽到血液涓涓流淌的聲音。


    頭頂多年沒有修繕的白熾燈嗤嗤作響。


    紀依北和孫檢交換了一個眼神。


    “你先去休息室等我,這裏有我。” 紀依北沒等她點頭或搖頭,就朝餘曉瑤招了招手,“你先帶她出去。”


    夏南枝心底的恐懼頓時如碳酸飲料中的氣泡般接連不斷地漲滿心頭。


    她抬頭看一眼紀依北,最後順從地和餘曉瑤走了。


    紀依北走進化驗室:“怎麽樣,確定身份了?”


    “是夏隊沒錯。”


    紀依北眉頭一皺,手指搓了下下巴,迅速冷靜下來:“還有其他線索嗎?”


    “缺失的小臂骨頭我細看了一下,切麵鋒利,幾乎是一蹴而就的切割。”孫檢一麵說一麵拿著肱骨示意。


    舒克問:“分/屍?”


    紀依北冷冷道:“不是,你看這個橫截麵,雖然完整平滑但是有一個明顯的凹凸麵,所以兇手在砍斷夏隊小臂之際,夏隊是劇烈反抗過才會留下這樣的切割麵。”


    孫檢點頭,讚同了這一說法。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能觀測到的傷處嗎?”


    孫檢迴答:“沒有,除了股骨上的槍傷痕跡外沒有其他的,一般來說如果兇器是槍的話應該會在骨頭上留下痕跡,再加上肱骨的線索,兇器應該沒有槍,可能是——刀?”


    紀依北臉色沉下來。


    夏英霖當年能當上刑警隊隊長,身體素質一定稱得上強悍,能打能扛,怎麽會生生被人截斷小臂?


    一般的刀當然做不到,一般的人也做不到。


    要不那人就是經過特殊訓練的殺手,要不就是與夏英霖有著密切關係的人,才能在他放鬆警惕的情況下殺害夏隊。


    但不管怎麽樣,紀依北相信那兇手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舒克:“但是兇手為什麽要把那截骨頭帶走呢,如果一起扔在下水道中我們也許就發現不了這一點。”


    難道真是什麽受人指使的殺手,要求帶迴一隻手複命?


    還是說兇手對夏英霖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才讓他重新撿起那隻斷手?


    種種可能在紀依北腦中轉了一圈,他突然悚然一驚:“不對——”


    “什麽?”


    “兩千年地下排水係統就改善過,所以十二年前那兒就應該已經不是一個太深的下水道了,而且當時城市規劃迅速,每年都有新建項目出來,即便那是個郊區但也不可能確保也許幾個月後就會有大批施工人員進入。”


    舒克一愣:“所以說兇手可能根本不在乎別人發現這具屍體?”


    “或者說他可以確保別人發現不了那具屍體。” 紀依北的話擲地有聲,“就是這樣!兇手之所以會在火場中偽造一個夏隊的假身份,是為了讓大家相信夏隊的確是死於火災,而不會繼續查詢他的下落,絕不可能是不在乎!”


    “可是這說不通啊,老大,又是火災又是殺手,有點多此一舉啊?”


    “付局跟我提過那場火災,他說火災的目標是夏南枝。”


    瞬間眾人的目光都投下紀依北,他眉頭緊鎖,整個人都被平靜和暴躁交織,可以很明顯地發現他是在拚命壓抑自己的脾氣。


    他當時還奇怪,為什麽夏南枝一個十歲的孩子為成為首要目標,而不是當時的刑警隊隊長,這個身份明顯要來得重許多。


    “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如果當時夏隊已經死了呢?”


    所以火災重點隻是為了對付夏南枝,並且順便製造夏英霖也是死於火災的假象。


    親手解決夏英霖,是為了確保他一定得死,並且兇手足夠自信,自己殺死夏英霖的可能性要高於他死於火場。


    夏英霖一定是發現了什麽關鍵性線索才招來殺身之禍,而夏南枝很有可能知道些什麽,甚至是她媽媽張含都不曾知道的。


    可是既然已經做到了這番地步,為什麽後來卻撤手了?


    “取樣的泥土呢,有發現嗎?”


    “沒有,這麽多年了有線索也已經被衝淡到檢測不出了。”


    紀依北點頭,一擺手:“我去看看夏南枝,另外把二零八案調出來,重新徹查!”


    舊案重提,本是最難搞的事情,好歹夏英霖是大家心中的英雄,為英雄翻案,大家熱血沸騰。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雙更呀~


    ☆、殘臂(二更)


    從紀依北朝休息室走去的步態來看, 他大約是很心急, 白熾燈下的身影步伐穩健飛快, 能看出心底的擔憂。


    “怎麽樣?”他一推開門,夏南枝便問。


    她倒是已經重新恢複了鎮定下來,除了有些僵硬的脊椎甚至看不出她有什麽不對勁。


    “有點線索。”紀依北抽開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記得我以前跟你提過吧,那場火災的真正目標可能是你,現在的發現正是證明了這一點。”


    難以釋懷的心情在夏南枝心頭蔓延:“怎麽說?”


    “不能推測出當年夏隊是因為發現了什麽才……才惹來了殺身之禍, 所以我認為你很有可能也知道什麽,或者說也應該知道些什麽。”


    夏南枝驚愕地瞪大雙眼:“我?”


    “是,你有沒有什麽印象?” 紀依北語氣平穩又溫和,散發出一抹讓人放心的嚴肅感。


    夏南枝垂下眼簾, 默了一陣, 重新抬起眼:“我的心理醫生跟我說過我因為小時候目睹過的,這些事情……具有創傷後應激障礙。”


    紀依北突然眉頭一皺,下意識抓緊夏南枝的手。


    夏南枝慢條斯理地抬頭——過大的刺激反而讓她刻意或不自覺地偽裝出“閑庭闊步”的模樣。


    她迴握住那雙寬厚的大手,輕描淡寫:“我沒事。”


    接著她繼續說——


    “我從小長期並且持續性的極力迴避那件事,所以對我來說很難迴憶起當時的有關細節。”夏南枝分條縷析, 簡直不像是在說自己的創傷。


    “不過我去醫生那幾趟,作了催眠來迴憶那晚的事,的確想起一些從前沒有印象的事, 我媽媽原來大約是可以活下來的,她以為我爸爸還在裏麵又迴去找她才——死了。但是你說的我暫時還沒有想起來……”


    紀依北適時地打斷她:“慢慢來。”


    眼前的姑娘在初生太陽投射的光芒下容色晶瑩如玉,冷冰冰的目光中流露出倦怠與冷傲。


    那是她以往孤身一人時最常有的樣子。


    紀依北和她一塊兒長大自然經常看到這樣的夏南枝, 以前他隻當這丫頭深沉,如今卻是難以抑製的心疼。


    算是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了,不管是幼稚、青澀、莽撞、桀驁還是成熟,都是兩人一起全部都經曆的,到了現在,紀依北終於真真正正地明白了自己的感情。


    紀依北揉了揉她的臉:“天亮了,你先迴去?”


    “好。”


    夏南枝這麽容易就願意迴去倒是出乎紀依北的意料。


    夏南枝留意到他一閃而過的錯愕,為了讓他放寬心地笑笑,盡管仍有些勉強。


    “你別擔心,我本來就有事要走了,昨天我去試了一部新劇,剛剛收到短信說選上了,要跟經紀人一起過去談談合同。”


    紀依北頓了頓,攬過夏南枝的肩:“那走,我送你。”


    “不用,這兒肯定一堆事等你處理,我自己叫車就好。”


    走到門口,天色已經亮了,街景逐漸換上大早上的風貌。


    夏南枝在門外佇足轉身,雙手環住紀依北的腰邁進他懷裏,短暫地顯露出自己的脆弱。


    “別怕。”紀依北把她緊緊摟住,低聲安撫。


    夏南枝悶著聲音:“紀隊,保護好自己,這是最重要的。”


    紀依北勾唇淡笑,嘴唇在夏南枝額頭上蹭了蹭:“我知道。”


    夏南枝後退一步:“那我走了。”


    城市底下堆積如山的沙墳已經坍了一個頂尖,可以看見裏麵一層層泥沙,但再往裏便看不到了,又要謹防著陷入漩渦之中。


    但它終成荒原。


    紀依北看著獨自走遠的夏南枝,突然出聲重新叫住她:“等會兒!”


    “嗯?”夏南枝迴過頭。


    “那個——”紀依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叫住她,絞盡腦汁半天,憋出一個問號,“晚上你還迴來嗎?”


    夏南枝飛快地笑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瞬的光芒,她歪了下頭:“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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