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為,即使再也迴不了昆山,即使再不是劍修,自己和師尊也總有再相見的一天,誰知最後一麵竟成永遠,迴憶起這些年中,師徒二人不知何時已無了脈脈溫情,隻留怨懟。


    身世!身世!好不堪的身世,如果她身上流著的血是今日的禍端,是師尊的催命符……那麽她又何必存在?


    光潔的額上隱隱浮現血紅的翎羽紋路,鳳無惜閉上雙眼,劃下一行血淚。


    日落月升,隻是這個月,再不是月華峰上清冷瑰麗的月了。


    不知是何處傳來了簫聲,嗚咽淒涼,一縷縷飄至心頭,久久縈繞不散。


    昆山弟子死傷逾半,而一入修途,便再無輪迴,他們送別師兄弟,也隻能借一把簫寄托哀思,聊作慰藉。


    鳳無惜重重叩首,過後站直身軀,向著月華峰下行去。


    “去哪兒?”


    有人手持折扇憑空現身,身上還帶著未散的血氣,是熟悉的麵孔,鳳無惜卻感到了一種陌生的氣息。


    然而,鳳無惜對她的陌生感還未蔓延,就在長孫儀的目光中悄然散去。


    紫衣女修手中折扇一展,挑眉道:“打算不告而別?”


    “之前已是人人生厭,”鳳無惜道:“我不該留在昆山,也無顏留在昆山。”


    若非在半途中接到消息,她本不打算再入昆山,隻在百裏之外等著,而今入山祭拜師尊,已經過了。


    現如今昆山上下,隻怕對“飼”族中人恨之欲死。


    “我知道,我不會勉強。”長孫儀道:“但不告而別,你打算往何處去?”


    鳳無惜默然片刻,腦海中浮現出她先前昏迷時突然出現的地圖,目光微微一沉。


    長孫儀與她何等默契,見狀已然揣測到一二。


    “又晴姑娘已同我說過你前世與‘飼’族的恩怨。”鳳無惜移開目光。


    長孫儀了然道:“所以呢?你打算和我一刀兩斷?”


    鳳無惜搖頭:“如今你我身份已成對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被利用,成為對付你的一柄利器,我想還是暫別的好。”


    長孫儀笑了:“我也是這麽想,所以我不會阻止你,也不想對你產生戒心。”


    鳳無惜聞言眉頭微鬆,她們都是十足冷靜之人,百餘年默契在心,從不牽絆對方腳步。


    卻聽長孫儀道:“我今日來,是來請你幫忙的。”


    “幫什麽?”


    買了個關子,長孫儀卻不急著迴答,她自無相扇中取出一抹翠色,劍鋒倏出瞬間,風搖劍身,劍身彎而不折,正如一竿青竹,蕭蕭肅肅,端直無雙。


    遞上長劍,長孫儀笑道:“請人幫忙之前,總要表達一下誠意,你看我的誠意如何?”


    久別的劍意縈繞周身,一瞬心氣澎湃,鳳無惜握住劍柄,聽著靈劍喜悅的嗡鳴,眼中已有淚光。


    昔日分別之時,她將含翠交於長孫儀,心中已隱隱有所預感,一別再見,或成最後一次並肩,然而長孫儀重煉靈劍,使含翠重複如初——


    “別悲觀。”長孫儀微微一笑,目光中隱隱有些悵然,卻很快隱去:“不到最後一刻,你永遠不知道結果,就好像……”


    就好像蓮華合道之時,親朋故友都已棄之而去,她懷決然之心,卻沒料到萬年來,始終有人等待著她。


    那些因無能挽迴而生的心魔被她分離在外,萬年來,竟不斷收納外界負麵情緒壯大,而至如今,已經說不上到底是蓮華的心魔,還是半個蓮華界的心魔了。


    五門大比,各門參與弟子都有所精進,恐怕就是因為被所謂的“心魔”吸納了心魔而修為上升,但實質並未真正靜悟煉心,因此這修為也摻了水分,不過相比之下,沒有參與的四家,修為自然不如。


    鳳無惜道:“昔日毀去劍府,我本以為再無執劍之日。”


    “有劍心,便能執劍。”長孫儀笑道:“我認識一個人,沒有劍府,卻成了劍道最頂尖的存在。”


    “是那位雲虛劍尊嗎?”鳳無惜有所耳聞,她收起含翠,道:“我想,你若是蓮華聖尊轉世,恢複記憶後,或許……不會是我認識的那個長孫儀了。”


    “不過現在,”她道:“我知道,你並沒有變。”


    長孫儀笑了笑:“我始終都是我。”


    隻是不同的人,看到的不同罷了。


    鳳無惜不再追究這個問題,肅聲道:“你要我幫什麽忙?”


    長孫儀目光落在陳淵峰的方向,負手,神色微斂,一雙澄透的琥珀色瞳孔竟在此時看不分明。


    來賭一把吧。


    “人人都認為我們終有一日要站在對立麵……我不想讓他們失望。”


    長孫儀慢慢合起折扇,臉上神情難測。


    “那麽,我隻好請你,與我決裂——”


    第78章 閉關


    綴天峰上, 雲霧繚繞。


    基本被長孫儀猜出了所有計劃, 想要再在她眼皮下繼續進行已是不可能了,藺如霜支著額頭, 愁眉不展。


    清歌在不遠的石桌上嗡動,童稚的話音裏難得帶上了安慰:“主人那麽聰明, 肯定有辦法的, 她這次轉世你不是也沒有料到嗎?”


    “……”


    藺如霜沒有答話, 指尖自聖劍身上劃過時不經意劃破手指, 好在及時反應過來, 隻劃破些許皮肉, 滲出幾顆血珠。


    然而,他心中卻驟然一驚,長身而起,眉心打成了個死結。


    為什麽總覺得不安?


    清歌本來自彈自唱得開心,卻和藺如霜同時有了異樣的反應, 整個琴身豎起, 跳到藺如霜身邊道:“我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我剛才感應不到主人了!”


    藺如霜指尖掐動, 可是這一刻他隻算到一片空白, 卻好似被人蒙蔽了天機——當世能做到這一點的人,除了長孫儀,不做她想。


    她要幹什麽!


    來不及細思, 銀發在風中一動, 人已奔出。


    “怎麽了?”


    略帶疲憊的女聲響起, 藺如霜還未行到一半,眼前已出現長孫儀身影,紫衣女修一手握著折扇,一手負在身後,正往星落峰上行去,見瞬行的黑色身影在眼前停下,她笑了一笑,問道:“你這是打算去哪裏?”


    藺如霜目光仔細地從她麵上一寸寸打量而過:“方才你做了什麽?”


    不等長孫儀迴答,修士敏銳的五感已察覺不妥,他眼神一厲,冷聲道:“你受傷了!”


    山風送來腥甜的血氣,藺如霜眼神下滑,落到她染血的袍角上,黑衣上紋路隱現明光,他微微抬手,卻被長孫儀按下。


    長孫儀無奈地看他一眼:“你裝傻不好麽?”


    “如你所見,”她歎了口氣,將背在身後的手伸到藺如霜麵前:“我方才同摯友割袍斷義,受了點輕傷。”


    殘破的廣袖掩不住猙獰的傷口,一道新添的劍傷在修長白皙的手臂上鮮紅刺目,難以愈合的傷口上不斷滲出紅色的鮮血,沿著手臂的線條一路滑到指尖,又從指尖滴落。


    “你——”


    “讓你給說準了,”長孫儀垂下眼簾,藺如霜看不清她此刻的心緒,隻聽得她淡淡道:“‘飼’族的確善於偽裝,我本就不該寄望於簡薄的人心。”


    人心易變,誰能猜得準呢?


    “……”明明提出要長孫儀戒備鳳無惜的人是他,可是看到長孫儀真的與鳳無惜反目成仇,藺如霜也無法鬆下這口氣。


    他定定地看了長孫儀一眼,握住她受傷的右臂,微涼的指尖落在傷口上方,源源不斷的靈力自指尖逸出,熟悉的靈氣躥入體內,修補著蒼白指下猙獰的傷口。


    “以鳳無惜如今的修為,不可能傷得了你。”藺如霜聲音微涼:“你留手了?”


    藺如霜移開指尖,傷處已止住血流,長孫儀收迴手,半側著臉,神情淡淡。


    “畢竟相交多年,情誼難消。”長孫儀道:“這一劍,正好與她一刀兩斷,互不相欠了。”


    她說著,苦笑了一聲:“本來在你麵前信誓坦坦,說自己相信她,結果卻正好相反。我本不欲你知道我的失誤,這才幹涉了天機,隔絕了清歌的感應,不過……沒想到還是被你發現了。”


    “藺如霜,我沒有你想象的這麽完美,我也有看錯人、做錯事的時候。”


    “長孫儀……”欲要安慰,又不知何從安慰,藺如霜眉頭始終不得舒展:“鳳無惜——”


    鳳無惜三字,字字殺意凜然,長孫儀感知藺如霜心意,眼簾一抬,正色道:“我放她出了昆山,就當是還她昔日助我離開昆山的恩情,你也不必替我追究,待到下次戰場相對,我絕不會對她手下留情。”


    藺如霜怔了怔。


    長孫儀不再看他,自顧步向星落峰,即使已算不得昆山之人,但長孫儀的洞府始終保留在道靈元君洞府之側,靈氣濃鬱。


    “勞煩你和又晴她們說上一聲,我須閉關一段時間,讓她們這段時間將昆山之事通知其餘四門,另外……暫時不要和‘飼’族對上。”


    “曦光身體的事情,我也交給了信月。”


    “至於昆山這段時間的安危,就麻煩你了。”


    “轟隆”一響,洞府闔上,眼睜睜看著石壁落下,藺如霜在原地靜靜站了許久。


    長孫儀有事托付給他,他本應感到高興才對,但是……她出手遮蔽天機,真是因為不想讓他知道她看錯了人嗎?


    鳳無惜……


    藺如霜目光一收,終於離去,他習慣於相信長孫儀的計劃,未曾發覺,石壁之後,緊緊倚在牆上的長孫儀驟然放鬆了緊繃的身軀,順著石門滑落,跪倒在地。


    壓抑許久的腥氣不斷上躥,長孫儀喉頭一甜,刹時噴出一口鮮血。


    身邊漸漸化出一道黑色的身影,在身影出現瞬間,洞府中赫然充滿了死氣,唯有她右耳鬢邊一朵半綻的淺黃色彼岸花是唯一鮮活的氣息。


    長孫儀再度抬起頭時,琥珀色雙瞳中已然充滿了陰鬱的氣息,周身更是纏繞著源源不斷的黑氣。


    手臂上原本愈合的傷口重新裂開,這次滑落的鮮血泛著淺色的金光,然而,聖氣浩然的金色之中,卻又隱隱纏繞著些許猩紅的顏色。


    黑衣女修彎下腰,是一個恭敬的姿態。


    長孫儀閉上雙眼,抹去唇角血跡,聲音沙啞:“平生,麻煩你了。”


    “是,陛下。”


    如果衛恆身在當場,必然驚掉下巴——明明說好的隻是一具傀儡,此刻竟然有了自己的意識。


    *


    “飼”之一族的所在,並不如鳳無惜想象中那樣陰森可怖,而恰恰好相反,掩映在群山峻嶺中的宮殿十分宏偉,宮門宮牆相對排列,氣勢壯闊。


    鳳無惜渾身浴血,踏入這所宮殿之時,神情平靜,眼神裏似乎還隱隱透著嘲諷。


    高高丹陛上正坐著高冠博帶的青年,青年笑容燦爛甜蜜,看起來十分無害,隻可惜丹陛兩側分列的“飼”族中人皆呈洞洞屬屬之態,使人對他絲毫輕視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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