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病梅抱著琵琶信手撥弄,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的淒厲樂聲一出,受不住的弟子瞬時捂著耳朵在地上打起滾來。


    賀惜花手一擺,一朵花在空中翩然起舞,漸漸化作一個俏麗的少女,少女裙裾微微一旋,化去淒厲音波。


    外頭打得天崩地裂,裏頭酒翁砸著嘴道:“樂修?倒是和七娘一個路子的,就是不知道誰更厲害些……”


    “哎呀,七娘那心性,肯定是比不上這個小後生的,人老咯老咯,惜花也沒那麽謹慎了,小娃子,你可沒必要戒備我老頭子吧?”


    長孫儀自轉角繞出來,笑得一派清風朗月,清正坦率:“老前輩說笑了。”


    抱著酒葫蘆的老翁微微怔了一下,灌了兩口酒,嘟囔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竟然是個正統的法修?”


    長孫儀眼波一動,沒有出聲。


    見她這麽沉得住氣,連問也不問一句他這句話,老翁哈哈大笑,看不出臉色是失落還是欣慰。


    “小娃子,你可真陰損呐,讓別人給你絆住惜花,自己偷跑進來,嘖嘖嘖,這作風——”酒翁嘖了半晌,豎起大拇指:“老頭子欣賞!”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長孫儀笑容溫和:“隻可惜,老前輩這裏並沒有我想要的東西,今日這一趟,還是白來了,告辭。”


    長孫儀乃天生法修,對人的善惡都極為敏感,她感受不到這個老翁身上對她有一絲惡意,也感受不到一點孽果,如果說這人是偽裝的話,能偽裝到這個地步,瞞過她的眼睛……那她也認了。


    他絕不是殺人者,而這個地方,也絲毫感受不到召靈幡的氣息,不必細想,長孫儀也知道,自己是被誤導了,這個老翁說不定隻是一個餌,所謂沒有消息透出,也隻是表麵上。


    花礫門要借此引出真正的殺人兇手。


    既然和曦光無關,長孫儀毫不遲疑,轉身就走。


    “嘿……”酒翁瞪了瞪眼,這娃兒,可真是謹慎。


    但是,讓她就這麽走了?


    長孫儀身形一動,酒翁攻擊已至,他大笑幾聲,有著完全不同於邋遢外表的精神氣,那似乎永遠也喝不完的酒葫蘆中飛出一道道酒刃,透明的酒液似有形實無形,逼得長孫儀不敢硬接。


    這個人的實力——長孫儀心中微微一沉。


    來不及藏拙,一道道法訣像是不要錢掐出,長孫儀素來好酒,酒翁葫蘆中的酒液化作的刀刃被她躲過,落地是卻散發出一陣清冽的酒香。


    長孫儀素來愛酒,卻從未感受過如此香醇的酒氣,隻是微微吸上一口,似乎都要醉了。


    醉了……


    不對!迷茫隻在一瞬,下一刻,無相扇疾旋而出,刹那間斬斷連綿不斷昏昏醉人的酒香!


    “轟”一交手,無形氣爆炸開!


    她眼神一凜,握扇在手。


    “唰!”


    再一擊,長孫儀毫不留手,招招逼迫,無相扇做指、旋、展、合如臂使指,竟無形牽引出天地異變!


    悶雷陣陣,天罰將至!


    “無相扇!”酒翁瞳孔一縮,險些沒躲過長孫儀的法訣,他神色變了幾變,最後深吸一口氣,大歎道:“長孫儀……天命呐!”


    重修法途,不過十年光陰,便結元嬰,修煉得這麽快……也是,自十年前看到驅策令現世,他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隻是沒想到他還沒找上門,這孩子就已經出現在他眼前。


    琴棋書畫詩酒花,向來奉行蓮華聖尊之法修行。


    然而七道之中,早現分歧,將她的身份暴露在惜花這裏倒沒什麽,但是七娘和老五那兒,向來不服一個突然冒頭的娃兒得了聖尊傳承,一旦知道她的行蹤,肯定是會追上門不善罷甘休的。


    他們恐怕如今已經身在海外山了,要是順著這氣息來的話……


    酒翁又灌了一口酒,避過無相扇一擊,喝道:“你要在這裏度雷劫嗎?”


    長孫儀何嚐感受不到天道的壓迫,這一迴的雷劫不像她金丹劫那般,在藺如霜庇護下的輕鬆,竟透著一股隱隱的殺意,似乎要將不該存在的東西——


    徹底抹殺!


    那威壓如此厚重,長孫儀握扇的手開始顫抖。


    酒翁看她終於停了手,舒了一口氣,酒葫蘆被拋在半空,赫然化作半個巨瓢,他領著長孫儀的後領,以絕不符合外表的敏捷速度,往上一跳。


    “走!”


    第64章 挖坑


    這個時候, 顏近瀾正在禦獸宗做客。


    白發蒼蒼的老嫗趺坐在蒲團上,半闔的雙目漸漸睜開,修士與天爭命, 哪怕到了這個年紀, 眼睛也是澄明的,她卻不然, 一雙眼珠早已渾濁,渾身上下都布滿著衰朽和蒼老的氣息。


    這個老人——或許修士裏沒有這種稱唿, 但她的確老了,恐怕再過不久, 她就要壽盡而終, 兵解轉修了。


    “讓大人久等了。”


    她有一把蒼老的、沙啞的聲音,情緒卻是平和而欣慰的。


    老嫗低低咳嗽了幾聲:“老身年紀大了, 沒有什麽精力, 能在壽終之前等到大人,是老身的幸運呐。”


    顏近瀾一雙深邃的藍眸靜靜地看著她,妖修壽命極長,而龍身為萬獸之中的皇者, 更是難以理解體驗人類的蒼老,可她卻很有耐心, 哪怕這個老嫗把她叫走, 坐下來剛要聊時自己反而睡著了, 讓她一等就是十來天, 她也沒什麽急切的情緒。


    “人上了年紀就是囉嗦, ”老嫗感歎似得說了那麽一句,便言歸正傳:“大人一定十分好奇,老身為何認得你——其實老身撐持至今,乃是為了完成對蓮華聖尊的承諾。”


    聽到這裏,顏近瀾問道:“你是界前之人?但我未曾在陛下身邊見過你。”


    蓮華紀年之前,是為應天界。


    浩浩三千界,無數修仙人,然而其餘小世界靈氣匱乏,隻有五大世界靈氣充沛,能飛升得道。


    應天、萬妖、冥無、延覺、雲虛五界,其中互有聯通,其中應天界溝通其餘四界,位於正中,無數甲子以來,驚才秀逸之輩數不勝數,其餘四界常有修士跨界遊曆修行。


    顏近瀾之所以能與蓮華結識,也正是因為此。


    老嫗咳了幾聲:“老身受陛下大恩時,大人已經隕落了。”


    顏近瀾微微一怔,老嫗沒管她什麽反應,隻是繼續說了下去:“說來蓮華聖尊盛名已久,然而老身見到這位陛下時,卻覺得十分詫異,那哪是什麽翻雲覆雨通天徹地的萬法之尊?那隻是個孤家寡人罷了。”


    她渾濁的目光散亂片刻,迴憶起那個離去的身影,那無疑是個天生的至尊,也注定了是個孤獨人。


    “你……”顏近瀾皺起眉,微微不悅。


    老嫗笑了笑,似乎也看出了她的不悅,恐怕在這位海皇的心中,蓮華是不容冒犯的,但她也不以為意,隻道:“陛下於老身有恩,老身便承諾陛下,為她做一件事。”


    在她答應之後不久,風雲變幻,那個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以身合道,便有了後來的蓮華界。


    旁人都說她是為天下眾生,但她明白,她也是為了挽迴心底最深處的遺憾。


    以她一人之身,換親友歸魂,換事事周全。


    藍色眼睛裏情緒如波濤翻湧,顏近瀾心跳驟然快起來,忍不住追問:“她要你做什麽?”


    “她要我守護幾位大人,直到你們重生蘇醒。”她說到這裏,歎了口氣:“隻可惜,老身英明一世,卻教出了一個逆徒,他自老身這裏學到的本事,竟然敢用在從夜大人身上,大人若見到他,不必留手。”


    龍身重聚,不可能沒有一點動靜,萬年來,海下的龍身卻始終被保護得很好,可見她付出了何等心力。


    即使近幾年的不太平,她也已經做的夠多了,此刻還遺憾悔恨自己沒把徒弟交好。


    界前無數流派,無數道途,飛升者不計其數,禦獸宗追根溯源,本是界前祖師與靈獸結盟,共同飛升的功法,妖修與人修平起平坐,心意相通,互為犄角,隻是後來有人心術漸偏,演變成了人主妖仆的關係。


    那個孽徒本質沒學到,卻走起了歪門邪道,打上了妖皇的主意。


    他不知道,哪怕龍遊淺灘,也絕不是他可以操控的!


    顏近瀾目光一沉,然而她有海一樣的心胸,知曉了前因後果,讓她無法責怪眼前的老人。


    感受到她的情緒,老人反而微笑起來:“老身如今苟延殘喘,已無力管教,若大人見到妖皇閣下,便替老身道一聲歉罷。”


    顏近瀾沉默片刻,點頭道:“好。”


    “還有投胎轉世為人的青龍大人、金龍大人也已經有了消息,大人若要尋找,可分別往東、北兩方去尋……”


    “老身今日對大人說這些話,並非邀功,也不是為了別的,我幾日前才發現大人已經蘇醒,如今有一事想提醒大人,希望為時未晚。”


    “千萬,千萬不要讓七聖器合一,否則,陛下……恐怕、恐怕將徹底消失,再無迴歸之日。”


    話到後來,她沙啞的聲音漸漸低落下來,似乎每一個字都是疲憊的。


    “什麽!”


    顏近瀾還未從這個消息中迴神,卻見老嫗欣慰地、釋然地閉上了雙眼。


    十年前的驅策令,隻讓她多撐了一段時間。


    然而為一個承諾累持萬年,也該結束啦。


    剛伸出手,眼前老嫗身軀瞬間化作飛灰,湮滅而去,顏近瀾抿起唇角,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異樣的情緒。


    這就是人嗎?


    可以為利益所誘,倏忽而變心,也可以為一個承諾,付出畢生時光。


    她想起昔日的蓮華對她提的一個問題。


    “近瀾,你不喜歡人族嗎?”


    “人族虛偽狡詐,冷血殘酷,”顏近瀾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連忙道:“陛下例外。”


    蓮華笑道:“物有不同、人有不同,不要輕易評判呀,又晴和信月可是一直很喜歡人呢。”


    顏近瀾握起海淵刀,有點了悟地道:“所以陛下,又晴和信月轉生為人,我……卻讓你付出了更大的代價嗎?”


    殘魂修補、重聚龍身和轉世為人哪個更容易?顏近瀾不知道,但她知道,陛下從來不喜歡勉強別人,也絕不違背任何人的心意,她不願成為人,所以便沒有成為人。


    陛下勉強的,永遠隻有她自己。


    沒有驚動禦獸宗,老嫗似乎也沒有什麽要留給這個她留待了一生的宗門,顏近瀾禦空還海,歸途中,茫茫海麵上,遙遠的另一端,忽然響起驚雷!


    而老嫗提起的另一個對象,此時正在挖坑。


    鳳無惜擦了把額上的汗珠,看著從夜把地底挖了個底朝天,而作案工具的長\槍絲毫沒有磨損,隻有上頭嵌著的黑色晶石不住閃爍,看起來竟有點像抱怨。


    她額頭上的紋路隨著功法的修煉越發鮮豔,情緒卻不再難以控製。


    地底極堅,從夜挖了半天,眸光動了動,他抬起頭,感應到天地的異動,不由得哼道:“那個惹禍精小白臉,這迴玩的挺大?”


    “長孫?”鳳無惜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皺眉道:“她出什麽事了?”


    她離開昆山,在尋找易又晴的龍身途中,遇上了從夜,嘴硬心軟的高傲少年雖未明說,鳳無惜卻多少清楚他與自己同行的原因。


    長孫儀不放心她孤身獨行,恐怕請了他幫忙。


    從夜嘴上沒答應,實際還是幫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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