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門規甚嚴,月懸峰的執法堂是門中弟子們畏懼的存在,執法堂深諳殺雞儆猴殺一儆百的道理,違反門規的弟子皆是在執法台上受刑,令觀刑者身有觸動,更不敢輕易違反門規。


    眼見執法堂弟子押送長孫儀離去,段無塵微微一笑道:“蘭師妹,請迴聖劍後,是否該再將它奉迴洗劍池呢?”


    蘭凊微皺眉道:“自然。”她探究地盯著對麵清俊出塵的道塵元君:“若不送迴洗劍池,段師兄認為聖劍要怎麽處置?”


    韓樸插嘴道:“聖劍既然有所異動,恐怕是有認主之兆。”


    蘭凊微眉心一跳:“依韓師叔的意思,聖劍該認主了?”


    韓樸比另外四峰之主皆要長上一輩,因而蘭凊微等人不免要敬他幾分,但這話說得太著急,尤其在長孫儀一事上……便是她再不喜歡長孫儀,那也是她看著走到今天的小輩,如此急晃晃地要說聖劍認主,未免讓人寒心。


    韓樸道:“這也是為了昆山,這麽些年來覬覦聖劍的人數不勝數,這次連魔修都打起了它的主意,若是再有下迴,我們還能拿得迴聖劍嗎?”


    蘭凊微話裏隱隱帶上三分冷意:“這是韓師叔的意思,還是掌門師兄的意思?”


    察覺出二人有爭鋒相對之意,段無塵笑著打圓場:“韓師叔擔憂的也不錯,隻是依師叔的意思,聖劍該認誰為主呢?”


    韓樸冷冷道:“自然是咱們四脈各憑本事。”言下之意昭然。


    蘭凊微抬眸:“師叔是把星落峰排除在外了?”


    韓樸冷笑:“星落峰上下勾結魔修的罪名還沒洗清,有出了長孫儀盜取聖劍一事,他們有什麽資格?”


    段無塵皺眉道:“可聖劍畢竟是商師妹帶迴來的……”聖劍本是星落峰峰主道靈元君商逸靈所得,眼下卻乘著她重傷閉關的時候廢了她的首徒,還乘機奪了聖劍,未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韓樸不耐道:“那又如何,為宗門大計,她焉有反對之理?”


    饒是蘭凊微和商逸靈宿怨頗深,也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韓樸說的冠冕堂皇,實則是這些年被星落一脈壓製許久,心頭早有怨言罷了。


    昆山五脈之中,綴天峰有靳寒,月懸峰有鳳無惜,星落峰有長孫儀,就是九枝峰也有個楚傳,


    唯獨分地一脈人才凋零,後繼無人,韓樸急於提高實力,她可以理解,但吃相這麽難看……


    “請師叔與掌門師兄商議,若得掌門之令,我自然遵從。”


    蘭凊微長袖一拂,徑自離去。韓樸臉色清白不定,段無塵無奈一笑:“師妹性子直,還請師叔見諒,我去送長孫師侄一程。”


    說罷,段無塵亦轉身離去。


    按靳寒等人的速度,他們此刻也該到了執法台,開始行刑了吧?可惜了一個劍道天才……


    他怎麽會眼睜睜看著天才凋零呢?


    當然要助她一臂之力。


    段無塵微微一笑。


    月懸峰終年長夜,不見日光,峰頂唯有一輪清寒的明月斜掛天際,但這自然不是真正的明月,而是月懸一脈的法寶月華鏡,月華鏡有遮蔽日光,吸收月華的能力,月懸一脈修月華之力,劍氣清寒,長期沐浴月華下,更是有洗滌一身濁氣的功效。


    月懸一脈心法講求明心見性,所以他們對己嚴苛,不容雜理,執法堂設在月懸峰,峰主更肩堂主之位,堂下弟子也多是來自月懸一脈。


    冷冷月色下,清光長照,執法台上似乎還殘留著森森血氣,然而一眼望去,連雲壁堆砌而成的高台卻光可鑒人,不見一絲汙穢。


    而不知是什麽緣故,這一場刑法,卻沒有觀刑者,執法台周圍空無一人,高台上隻有行刑的執法堂弟子以及被刑枷縛住的長孫儀。


    長孫儀望了望天際高掛的月華鏡,含笑道:“靳寒師弟,我想問問你,你……為什麽這麽討厭我呢?”


    是的,討厭。


    或許在昆山弟子眼裏,這兩峰首徒之間看上去都十分客氣,但實際上,長孫儀卻能感受到這人對自己的深深厭惡。


    長孫儀自認雖然不是什麽絕色佳人,長相卻也還過得去,至少不醜,而且她既不刁蠻,也不狠辣;既不冷漠,也不高傲——不但不冷漠高傲,她還可以說得上平易近人。


    比起清冷的鳳無惜和目中無人的楚傳,難道她不是討喜得多嗎?


    靳寒冷眼相對,此刻眼裏的厭惡再無掩飾,長孫儀笑著歎了口氣:“你說說,你平常掩飾的多累呀,我又不是看不出來。”


    “好歹我也要死了,多少給個理由吧?”


    是因為她搶了他掌門首徒的風頭?


    還是因為她更受門中弟子的歡迎?


    或者又是她什麽時候得罪過靳寒?


    “沒有理由。”


    靳寒沒有興趣迴答她的疑問,隻將昆山令拍入執法台中,“嗡”的一聲劍鳴,台上劍匣自動大開,一柄雪亮肅殺的長劍衝天而起,直指長孫儀。


    執法劍。


    這柄劍對劍修來說,是個聞之色變的存在,之所以在劍修之中聲名赫赫,是因為它的作用——破劍府。


    也不知道那名煉器師當初是對劍修懷著何等的怨恨和惡意,打造出了這柄法器,雖說它隻對元嬰之下的劍修有效,破不開元嬰以上大能的防禦,但對此時的長孫儀來說,足夠了。


    長劍劃空,落到靳寒手中,長孫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靳師弟當真無情啊……”


    “長孫儀。”靳寒的每個字吐得很慢,卻很清晰:“你盜取聖劍的時候,就該想到這一天了。”


    語畢,掌中長劍揚起,執法劍似乎也因為要摧毀一個天才的劍修而發出激動的嗡鳴。


    千鈞一發之際,長孫儀卻微微揚起了眉,笑了:“靳師弟,你是不是覺得有哪裏怪怪的?”


    有嗎?


    當然!


    為什麽到了這一刻,長孫儀還能如此冷靜,她憑什麽如此冷靜?!


    這一劍落下,必然廢她劍骨,奪她修為!百年苦修終成黃土——她怎麽還能夠如此雲淡風輕,從容不迫?


    她甚至還能發自內心的微笑。


    看到這個笑容,靳寒落劍的手,都不由得頓了頓。


    長孫儀踏入修道路時,已是雙十年華,這個年紀,比他們這些自小拜入山門的弟子晚修行了整整十年。


    然而十年築基,不到百年結丹,這個顯耀的天資卻遠遠地超過了所有的弟子,鋒芒畢露。


    她是由星落峰的道靈元君從凡間帶迴來的,沒有人知道她從前是什麽身份,也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入了道靈元君的眼,但她天賦奇高,處事公平,為人又溫和典雅,上下弟子無有不讚譽的,甚至很快,她就成了所有弟子的大師姐。


    所以此次行刑,甚至不許門中弟子觀刑,就怕有弟子衝動救人,壞了計劃。


    靳寒原來一直認為,她的笑容虛假得令人厭惡……然而眼前的這個笑,笑得淡而清醒,卻又似乎同之前的笑容沒有什麽不同。


    眼前人有一雙罕見的琥珀色瞳孔,長眉鳳目,看似溫和,然而這眉眼輪廓裏卻又隱隱透露著尊貴的氣韻。


    修道之人,難見幾個醜的,長孫儀自認平常,卻也僅僅是她自認的平常。


    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她的溫和,反而更加透露出一種高不可攀。


    一刹那的笑意,一刹那的蓮花開落。


    靳寒的這一愣神很短,但是對於長孫儀來說卻長的過分,她笑意加深,交睫間指尖一彈,身上的刑枷瞬間脫離,靳寒修為本就在她之下,長孫儀一得掙脫,再不戀棧,頃刻旋身而去。


    畢竟同屬四峰真傳,靳寒意外隻在一瞬,含怒出手,執法劍一擊重落千鈞,熟知長孫儀硬生生避開劍府接下這一劍,絲毫未減緩速度。


    眨眼之間,人已在執法台外。


    靳寒揚劍欲再出手,此刻忽然手腕一痛,隻能眼睜睜看著長孫儀捏碎了手裏的千裏遁光符!


    她怎麽會——她居然早有準備!


    審問之前長孫儀早已被收走了儲物袋和芥子空間,她的千裏遁光符是藏在何處,如何躲過了各峰主元神搜查!


    執法台上除劍之外禁止一切法器和符器,她剛剛那麽多話,想必是為了拖延時間,解開蘭凊微對她下的封禁。


    還有剛剛手腕上那一擊……是誰所為?


    然而,最讓靳寒沒想到的是,長孫儀竟然選擇了逃!


    她居然會選擇逃!


    如果讓長孫儀得知靳寒的想法,恐怕也隻會付之一笑。


    為什麽不?


    既然這個昆山已不再是昔日的昆山,既然這個昆山已不再是她心中的昆山,既然不逃就意味著被掩入塵土中,背負一身罵名,再無法得見天光……


    為什麽不?


    第4章 相送


    很顯然,靳寒錯估了她……或者說長孫儀在他心中被美化的太過,使他完全沒有朝這個方向去想。


    在他心中,長孫儀就該是個寧折不彎、寧死不屈的人。就像凡人界那些被奸佞害死的直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死正乾坤。


    這就是不了解一個人的後果。


    長孫儀處事向來深思熟慮,做好一切最壞的打算,尤其這件事來得蹊蹺,在被審問之前關入思過崖的這段時間裏,她已經有所準備,哪怕遇到最壞的情景——比如此刻,她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劍修仗劍而行,劍道不容其他旁門左道,唯從執劍之心,是以劍修是蓮華界公認最窮的修士,昆山劍派上下行劍道,仍能躋身蓮華界五大名門正派之列,靠的是超強的戰力,而非其他。


    當初隨著蓮華聖尊的消失,整個蓮華界法道沒落,所以與之相關的符道也逐漸被淘汰。


    當初以陣法、煉器、禦獸、劍修、符修為主的五大宗門各自占據一方,可如今蓮華五大上宗以符修為主的萬符宗和以陣法為主的千陣門已成了曆史的塵埃,早已被主修丹道的瑤華宮和外來的佛修密宗顯宗取代。


    彼時尋常的千裏遁光符,到現在已是千金難求,長孫儀手中擁有的這一張,恐怕也是過去在某個大能留下的秘境中得到的。


    儲物法器皆被拿走,千裏遁光符無法避開分神大能的耳目,然而長孫儀早有準備,關在思過崖的半個月,她仍然可以接觸外人。


    於是,這張底牌,就被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藏入了執法台。


    靳寒自然想不到,她會算到這一步,縱使被逼到絕境,仍有生還之機。


    可就算如此——他的第二劍也足以打亂千裏遁光符的作用,若非那無端而來的一指橫加幹涉,長孫儀逃得不會這麽容易!


    是誰?那指劍氣竟會如此熟悉……


    月懸峰頂,無聲夜風中,一陣輕微的波動,來人去亦無蹤。


    靳寒百思不得其解,冷著臉吩咐:“迴去,稟報掌門。”


    其餘弟子詫然道:“可是靳師兄,咱們不該先告訴蘭師叔……”剩餘的話語,也消失在靳寒冰冷的眼神裏。


    這邊要忙著把長孫儀逃脫的消息報上去,而隨著五彩華光消逝,長孫儀被千裏遁光符傳送到千裏之外,她遙遙望了昆山劍派被雲霧遮蔽的山門一眼,喉中血氣再忍不住,噴了枝頭滿葉。


    “靳寒對我很有誤解啊……”她喃喃了幾句,眼神定在昆山的方向,久久不動。


    昆山是一處連綿不絕的山域,每一座山都隱在雲霧之間,看不分明,隻能依稀分辨清最高的綴天峰。


    綴天峰孤峰突起、壁立千仞,其餘分地、九枝、月懸、星落四峰巍然屹立,各據一方,如眾星捧月一般,牢牢守衛著中心的如一把利劍直插雲霄的綴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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