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百長剛統計完雙月崖上的人口數目,統計下來,總共雜役三百人,侍婢兩百一十二,侍衛七百。這些人裏,有些是上位之人的心腹,所以排查細作之時得罪了不少人,受了許多氣,就連臉麵上都還留有被大長老掌摑的印記,可他卻也不生氣,仍舊老好人似的笑嗬嗬的,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迴到朱雀堂,羅百長便命人去將江琉瑩帶來。


    隻看了第一眼,他就覺得很喜歡她。


    “你叫什麽?”羅百長笑道。


    “江琉瑩。”陸小妹幾乎都不需要再想,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以後不管誰問,這就是自己的代名詞了。


    此言一出,不出意外的,惹得身旁一幹人等嗤笑不已。


    “天下並非隻有江月華之女可得琉瑩之名,恰好我也喜歡,不可以嗎?”陸小妹抬頭,看著羅百長。


    羅百長被她這樣一看,反倒覺得是自己太過拘泥,於是‘哈哈’一笑,捋著自己花白的胡子笑道:“好好好,你就是我們重冥教的小琉瑩,照我看啊,模樣也未必比鏡雙宮的江琉瑩差上幾分,你們說是也不是?”


    “是。”柳兒等一眾婢子捂著嘴偷笑,陸小妹卻毫不在意,大方地接受羅百長的誇讚,這一副驕傲得模樣,讓羅百長更加歡心。


    ‘江琉瑩’機靈,漂亮,雖然不知道鏡雙宮中的那一位有多美,不過就眼前的這一位來說,她長大了也必是傾城禍國之貌。


    不過他喜歡她倒不是因為相貌,而是因為羅玉桓。


    隻要是玉桓喜歡的,他必待之如珠如寶。


    羅百長命身邊的另一婢子柳兒帶她去洗澡,洗幹淨了又賞了幾件好衣裳。十一二歲的模樣,打扮起來卻平添了幾分嬌媚,若不是因為她內息全無不會武功,見過之人怕是都要以為她就是鏡雙宮的‘江琉瑩’了。


    “讀過書麽?”羅百長從藏書架上掃過,看中了一本《三字經》,剛想要拿下來,卻聽江琉瑩在身後道:“讀過《四書五經》,《時文》,《漢書》,《二十四史》,還有……”她做出一副努力迴憶的模樣,羅百長則默默地將《三字經》放了迴去。


    “書讀得不少,寫幾個字來看看。”羅百長將筆墨紙硯在桌上一字排開來。


    陸小妹也不扭捏,幾乎不需要費什麽神,一篇百來字的經/文便躍然紙上。瞧上去書法工整,一筆一畫皆賞心悅目,教羅百長好一陣新奇。


    “鏡雙宮中有位武狀元,咱們重冥教有個文狀元,同名同姓不說,就連年歲也相仿,真是教人驚奇。”羅百長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笑道:“你家住何方,從哪裏來?”


    陸小妹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失憶了?”


    “嗯……”陸小妹點點頭,如實相告:“我醒來的時候就在陸大哥的房裏了,其餘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直到後來被玉桓哥哥帶迴來,我才真正算是有了家。”


    “哎……好罷,過去的事情不提了,以後我們就是你的家人。”羅百長摸了摸她的頭,安撫道。


    “是!”陸小妹一臉笑意,發自肺腑的開心。


    “可學過武?”羅百長又道。


    陸小妹麵露疑惑,撓了撓頭,仔細的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罷,以後本座重新教你便是。”


    羅百長和煦一笑,從此以後,羅玉桓不在的日子裏,羅百長便將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她習武。


    但是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半年過去,她的武學毫無進展,招式學了個十成十,但是內力毫無進展。羅百長遍查典籍,翻閱了無數醫書,仍是找不到原因。


    “不應該啊……”羅百長唉聲歎氣,惹得陸小妹也覺得很內疚。


    “羅叔叔,不學功夫也沒關係,我現在這樣也挺好的。”陸小妹安慰道。


    “不學武功沒關係,可照理說,你筋骨不錯,該是練武的好苗子才是,可怎麽……就是沒有內力呢?”


    “大概是老天爺不肯給飯吃吧?”陸小妹笑了笑,渾不在意。


    羅百長無奈,隻得放棄繼續教她習武的念頭。


    他想了想,又道:“人在江湖,總歸需有一技傍身,眼下重冥教樹敵頗多,所謂的武林正教不日即將攻打子月群島,未來如何誰也無法預料,我便教你一自保的法子。”


    “什麽法子?”陸小妹好奇。


    “易容術。”羅百長笑嗬嗬的說完,將雙手伸向耳後,不多時,便扯下一塊薄薄的膠狀物。麵具之下,羅百長的胡子沒有了,就連五官也並非如平日裏看到的那般年老,而是宛如一個二十歲的少年。


    “太神奇了!”陸小妹驚唿。


    “噓,小聲些,這是我們的秘密。”羅百長說完,又在自己少年的麵上再撕下一片膠狀物,五官便隨之變成了一個婦人的模樣。


    “你這不叫易容術,簡直是在變臉!”陸小妹連連咋舌,伸手就要去扯他麵具。


    羅百長笑嗬嗬的,隨她掰扯,但是半晌過後,陸小妹也沒找到剩下的麵具。


    “為什麽我撕不下來?”陸小妹洋裝失望。


    羅百長笑了笑,才道:“我這與變臉術可不同,所謂易容術,自然是旁人發現不了的,你想不想學?”


    “想!”陸小妹滿口答應。


    接下來的日子裏,陸小妹跟著羅百長學習,進步驚人,幾乎都是一點就通,羅百長對她更是喜歡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將她指給羅玉桓當媳婦。


    但是這些日子,羅玉桓卻甚少迴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麽,陸小妹問起來,羅百長也隻是一臉凝重的搖頭。漸漸地,她也不再問了。


    時間匆匆而過,日子過的舒心且隨意。直到來年十月,子曰群島之中突然出現了一隊船隊,足有上百艘之多。


    “有敵人——!”


    “快,吹號角示警,點烽火通知教主——!”


    “不好了,敵人已經攻進天塹灘了!快撤退——!”


    霎時間,子月群島上下戰鼓擂擂,嘶聲震天。濤聲,火光,劍影,還有漫天的血光,此起彼伏,相互交雜在一起。


    “出什麽事了?”陸小妹自午睡中驚醒,身邊卻空無一人。


    往日裏羅百長總會守在她身邊,等她醒了,總會有一碗冰鎮綠豆粥,或銀耳蓮子羹等著她,可這一日,她醒來以後,隻剩下耳邊充斥著的廝殺與悲鳴。


    “武林正派不日將圍攻子月群島,與重冥教決一死戰。”這一句話在陸小妹腦海中盤桓,她這才想起,這一年來,教中之人常常念叨的圍攻雙月崖之事,她本以為是開玩笑,卻沒想到今天,居然真的發生了。


    從前,她經常擔心地問羅百長:“武林中人攻進來了怎麽辦?”而羅百長總是笑嗬嗬地迴答:“放心吧,重冥教有天險護衛,他們進不來,除非……除非有內鬼。”


    “倘若真的有內鬼怎麽辦?”


    “重冥教不會有內鬼,我們誓死效忠教主。”


    羅百長說完,陸小妹又放下了心來,她想起曾經有過一麵之緣的教主白秋寒,他如玉般的模樣還在自己腦海中,曆久彌新。是啊,重冥教中之人,都對白秋寒有忠心耿耿,有這樣一個教主在,誰會背叛呢?


    但直到今日,武林正教十大門派,在無雙城主沈無月的帶領下,驅艦船一百二十艘,直逼子月群島雙月崖。步步為營,步步緊逼,絲毫不像是初次抵達。所有的征兆都表明:重冥教出了內鬼。


    重冥教被正教人士偷襲了總壇,雙方在雙月崖曆經十日殊死纏鬥,節節敗退,不得已隻能退守子月群島的腹地玉竹峰。


    玉竹峰乃是一座筆直陡峭的高山,易守難攻,沈無月當即下令撤迴。


    正派人士來時有一百二十艘船,迴時隻剩下六十五艘,可說是損失慘重,死亡人數比重冥教眾還要更多。但是此役,他們卻帶走了重冥教最重要的人物——白秋寒夫婦的頭顱。


    沈無月率領正教人士大敗重冥教,致白秋寒夫婦戰死,此後,他的名號在江湖上愈漸響亮,武林中人無一不以他馬首是瞻。


    臨走之時,陸小妹遠遠在山崖上望著,看著他們的船頭上掛著兩顆鮮血淋漓的球狀物體。


    那是白秋寒的人頭。


    陸小妹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知道,這一刻,被眾位長老保護起來的白非夜定是與自己一般模樣。


    那個不可一世的驕傲的少爺,在這一刻經曆的,怕是連‘滅頂之災’也無法形容的。


    “這就是無雙城,沈無月的手段,也不知他嘴裏口口聲聲地喊著誅殺的魔教中人,與他相比,怕還要更加幹淨幾分。”羅百長出現在她身後,一連好幾聲的歎息。


    陸小妹聽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她一聽船上之人是沈無月,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陸書寒可跟著他一塊來了?他應該已經是無雙城中的徒弟了吧……


    羅百長看了一會就走了,陸小妹卻無法平靜,她一直目送著船隊離開,直到消失在海平麵上仍是無法收迴目光……


    傍晚,消失了許久的羅玉桓突然出現了,在一無人的海灘邊,正與正派中沒來得及離開的人爭執。


    陸小妹趴在山崖上,恰巧將這一切看在眼裏。這時她才知道,原來不苟言笑的羅玉桓,早已經是正派人在重冥教中的內應。


    這一切的腥風血雨,皆因他而起。


    為什麽?


    他為什麽要背叛重冥教?


    陸小妹百思不得其解,本想下山去找他問個明白,可還不等她跑出去幾步,便被身後的羅百長攔住:“不要去。”


    “您早就知道了?”陸小妹蹙眉。


    “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但是沒法阻止。”


    “為什麽呀?”陸小妹疑惑。


    羅百長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但是我知道,沈無月未必比白秋寒好到哪去,他一時糊塗,被人蠱惑,接下來的後果,由我來承擔。”


    羅百長說完,大步走下山去。


    他去幹了什麽,陸小妹不得而知,她隻覺得看他的背影,孤獨寂寥,似是再也不會迴來了……


    “羅叔叔!”陸小妹不希望他去,她不想再一個人了。她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


    但是這並不是她能夠阻止得了的,羅百長輕功在她之上,片刻的功夫就不見了蹤影。


    ……


    與此同時,在玉竹峰半山腰的山洞裏,正燃起一場熊熊大火。


    沈無月臨走之前,下令放火燒山,將魔教中人趕盡殺絕。


    白琳琅記起白非夜被自己藏在了後山山洞之中,隨即不顧一切地衝進火場,將昏迷的白非夜抱了出來。


    白非夜因吸進了大量的塵煙,整個人顯得很虛弱,當他緩緩睜開眼,入目的便是白琳琅被大火燒的麵目全非的模樣,他僅僅能從她的眼神裏的關切看出來,這是他曾經貌美如花的姐姐。


    “姐姐……你的臉……”白非夜的淚水奪眶而出,可下一刻,他卻被白琳琅打了一巴掌。


    “啪!”地一聲,幹脆又決絕。


    “不許哭!”白琳琅不顧臉上被大火燒傷的疼痛,反而沉著一張臉,露出從前從未有過的凝重,對白非夜鄭重道:“你該記住的,是這一刻心頭的仇恨,父母的仇,從此以後,我重冥教與無雙城勢不兩立!誓與沈無月不死不休!我定要那沈無月家破人亡!教他無雙城雞犬不寧!”


    “以後……我就是姐姐的依靠……父母的仇,我們一起報,”白非夜心頭痛極,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重重地朝大海磕了一個頭:“爹爹,你的仇,我一定讓他沈無月十倍奉還!”


    十月一役後,白琳琅被大火毀傷麵頰,整張臉有一半皆被火燒傷,心性越發殘忍,暴虐無度。她為查內奸,倒行逆施,本著寧可錯殺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的原則,不惜殺盡教內一幹元老,致重冥教內外樹敵,元氣大傷。


    那幾天,教內四處都飄蕩著血腥味,被海風一吹,便在群島環繞,經久不散。


    待排查到朱雀堂時,頭一個被帶走的便是常年不在島內的羅玉桓。羅玉桓被人搜到與外人往來通信的證據,被帶往囚室,生死未卜。


    羅百長一夜白頭,第二日,便拉著琉瑩,與她交代遺言:“琉瑩,你很聰明,盡得我的真傳。你一定要答應我,等我死後,便將我送到囚室,去將玉桓換迴來。”


    羅百長說話的時候,不許陸小妹插嘴,他接道:“玉桓還年輕,難免氣盛,你比他懂事,必要時候,請一定要救救他,如果不行,至少也該給他留個全屍,不要讓他跟我一樣……不得好死……”


    羅百長說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那時,陸小妹還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隻知道重冥教血腥味濃重,卻因羅百長的庇佑,她過得到還不算難受,但是羅百長死後,卻留給了她一封信。


    信裏,他特地囑咐陸小妹,等他死後,要將自己的屍身一片一片的淩遲,然後經由她的口,告訴刑官:“內應是朱雀堂主羅百長,其子羅玉桓洞悉之後,命手下人大義滅親,為了將功贖罪,特將罪人羅百長淩遲處死,以平眾怒。”


    信上的內容教人發指,她卻不得不照做。


    羅百長死了。


    為救羅玉桓而服毒自盡。


    為了保全羅玉桓,羅百長陪上了自己的性命。


    陸小妹照他的吩咐處理了他的屍身。


    每一刀都讓她哭得泣不成聲,每一刀都讓她遲疑許久。


    她下不去手,卻又不得不繼續做下去。


    那一整日,她都坐在院子裏,做著一個尋常人家的十歲孩童根本無法想象的事。


    她的雙手沾滿了養父的血,身旁是散落的血肉。


    從此之後,在這重冥教裏,


    又隻剩得她一個人了。


    ……


    前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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