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妹與陸書寒分開之後,便攀附在倒夜香的驢車下邊出了城,緊接著遇見了幾名苦行僧尼。她一來不想連累義兄,二來又盼望著能活下去好日後同他重逢,直覺告訴她,跟著這幾名師太便能活下去,便是一路跟隨。


    她的直覺沒有錯,這一眾尼姑憐她是個不諳事的女娃,每日化了緣來總會分她一些吃食,一來二去又過了月餘,輾轉一行人來到了普陀山腳下的邊陲小鎮,這些尼姑本就是山上的苦行者,行遊歸來自當返迴山中,山上無紅塵中人,陸小妹便是被留在了山下的小鎮上。


    千恩萬謝之後又當何去何從?她心中當真沒底。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她曾經想過無數次,可是卻全然沒有頭緒,時日久了便也放棄了,她隻道自己要聽義兄的話,一定要活下去,要看到他成為世人稱頌的大俠,而自己……也該是要努力的,不然,哪裏來的麵目去見他?


    陸小妹每每想到這,隻覺臉有些燒。她全然忘記了這裏本是鬧市區,她站在街道正中,顧自沉浸在臆想中無可自拔。


    “站住——”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臭小子,還我馬來!”


    街道上,一名身著白衣的少年策馬狂奔,他坐在高頭大馬之上,麵色桀驁而不可一世。在他的身後,有著三五名長相粗獷的兇悍男子正對他窮追不舍。


    “躲開——!”一聲厲喝將陸小妹拉迴了現實,她抬起頭,便見一匹棗紅色的大馬朝自己疾馳而來。馬上之人用力勒緊韁繩,便聽馬兒嘶鳴,急急收住了前肢,陸小妹這才不至於成了馬下冤魂。


    “……”陸小妹跌坐在地,心有餘悸地看著眼前的高頭大馬,久久迴不過神。


    “還不快滾!”馬上的少年麵色不善,作勢揚起馬鞭,陸小妹從未見過如此陣仗,身上又沒有半點功夫,哪裏邁得開雙腿?道路狹小,已不容少年繞道而過,眼看後頭追兵已至,少年氣極,一鞭子狠狠抽向小妹,一鞭子下去,她的右臉頰便是開出了血花,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自臉頰處延伸到脖頸下,驚悚且駭人。


    少年愣了一下,麵上似有些驚懼,他立刻丟了馬鞭,一運氣翻身上了房頂,片刻功夫後已然不見了蹤影。


    “算你跑得快!若是落在爺爺手裏,定扒了你一層皮!”


    幾名男子迅速上前,咒罵了幾句,這才牽了馬匹離開。周圍圍觀的人群一見好戲結束,立刻四散了開來,由始至終卻無一人上前攙扶起陸小妹,甚至連個關心的眼神都沒有。


    過了良久,陸小妹才緩過神來,隻覺得整個右肩到臉頰都是火辣辣的疼,這才發覺右肩上的衣服已然被馬鞭抽裂,皮開肉綻的傷口曝露在空氣中,深可見骨,想來這臉上也好不到哪去……陸小妹倒吸一口涼氣,忍住疼痛看了一眼周圍冷漠的人群,連唿救的欲望也沒有了。


    她自顧自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漫無目的的走在路邊。過了幾條街,陸小妹發現了一口大水缸,立刻如獲至寶一般喜不自禁,趁著無人便掬了一捧水放入口中,幹澀的喉嚨得到了潤滑,疼痛似乎有所減緩。


    看著水中倒映的麵容,陸小妹怔住了。隻見一道長長的鞭痕立在臉頰右側,血汙了容顏。


    嗬,能怪誰呢?隻怪自己要站在路中,隻怪自己無半分能力自保。


    陸小妹心中一派淒涼,可尤是這樣想,心中便有另一個聲音愈來愈大:要是陸大哥在就好了,他定會幫自己教訓與他,他定會牽著自己的手告訴自己:“別怕,一切有我。”


    可是有什麽用呢?他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了,這條路是自己選的,隻能咬牙走下去。


    陸小妹收起寂寥,繼續向前走著,卻不想在一顆大樹下發現了將將策馬而行的白衣少年,此時,他正靠在樹幹上饒有趣味的看著自己。


    陸小妹見了他,本能的有些恐懼,便想繞道而行,不料剛走出幾步,他便攔住了她。


    “站住。”少年身形一閃,便是阻了她的去路。


    他居高臨下問道:“你躲什麽?”


    少年的麵容俊逸,衣裳金貴,陸小妹本就身體瘦弱,此刻在他麵前更顯得狼狽不堪,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倒是索性兩眼一閉任其擺布:“我同你近日無仇往日無怨,你為何幾次三番為難與我?要打要罵請快些,小人賤命一條,不敢耽誤公子金貴的時間。”


    “你!”少年本是想同她說句對不起,卻不想她竟是如此反應。


    “你真不識好歹!”少年氣極,當即揚起右手,作勢要給她一巴掌,可還不等巴掌落下,便聽得小妹的肚子發出了‘咕嚕’一聲,原她餓極,肚子不自覺的叫了出聲。


    少年狡黠一笑,一巴掌拍在她背上,提起她的衣領道:“本少爺餓了,你陪我去吃飯。”


    陸小妹當然不願意,想這少年若是有銀子,又何苦偷人家馬來被人追了幾條街?自己跟著他,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可是她掙紮無用,不消片刻,便被他硬生生的拽進了本鎮最大的一家酒樓——蓬萊居。


    酒樓裏人頭攢動,好不熱鬧。自那小閣中更有一說書先生,正手舞足蹈口若懸河地說著什麽,周圍已經圍了不少人,少年帶著陸小妹坐在角落裏,此處既隱蔽又能聽故事,倒也算得上愜意。


    “鏡雙宮你們總該知道罷?天下第一美人江月華便是出自鏡雙宮,二十年前,所向披靡,冠絕武林,一時間無人能出其右,就連皇帝都私下派人尋訪過,想要將她納了做皇妃呢!隻可惜,紅顏薄命,早早便斷了音信。”


    說書先生滔滔不絕,卻沒人買他的帳,一壯漢朗聲罵道:“老頭你說些新鮮的罷,這些事情江湖誰人不知?老掉牙的故事嘍!”


    眾人起哄,大笑。


    “去去去,你知道些什麽?我問你,知道如今天下第一美人是誰麽?”


    那漢子想了會,道:“二十年前,天下第一美人非江月華莫屬,二十年後呢……隻怕是她的後人罷。”


    “不錯,”說書人麵露微笑,“傳聞江月華育有一女,隨了母姓,取名琉瑩,生得是貌比春花豔冠驕陽,模樣比之月華宮主也不輸分毫。”


    “傳聞不足為信,照我說,這天下第一美人還當是重冥教的白琳琅。”另一漢子揚聲道。


    “白琳琅貌美不錯,可她的親弟弟白非夜的模樣卻更為俊俏!”


    “去去去,咱在說美人,關她弟弟何事?他再美,左不過是個帶把的,況且現在還在喝奶的年紀!”


    “白非夜好歹已是總角的年紀,哪裏還在喝奶了?”


    “那也就是個小娃娃!”


    不覺間,好好一場說書會竟發展成了論江湖第一美人的討論會,唇槍舌劍間,再無一點可取的信息,少年歎了口氣,轉過頭對陸小妹道:“你叫什麽名?”


    “……”


    如此熱鬧詼諧的場麵,陸小妹是第一次見,聽得津津有味出了神,便全然無視了他。


    少年也不生氣,他一臉微笑,壓低了聲音,道:“我叫白非夜,你呢?”


    陸小妹聞言轉過頭,自上而下從左到右打量了他三番,咧嘴一笑,道:“你若是白非夜,那我便是江琉瑩。”


    關於重冥教的傳言她這月餘來聽了不少,重冥教乃是江湖上第一大的魔教組織,教內之人多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日前正逢十大門派聯手,想要將其連根拔起,教內頗為動蕩。


    恰巧在這時,一雙粗糙且長滿繭子的手覆上了少年的麵頰,遮住了他的雙眼。


    少年的心一瞬間便提到了嗓子眼,隨後便似泄了氣的皮囊一般,周身驕橫的氣息盡數內斂,隻見他雙手合十,委屈道:“周子正,爹爹沒有來罷?”


    壯漢鬆開雙手,笑道:“當然沒有。”


    “那就好。”少年鬆了一口氣,立刻變得神采飛揚,“那……”


    “宮主在外頭等你,這等地方他自不會進來。”


    少年聽了這話,當下便再也提不起任何精神,拉聳著肩膀,滿臉怨憤地看著壯漢,道:“我不要迴雙月崖!我要去鏡雙宮!”


    “少宮主,如今是我重冥生死存亡之際,您是我們的少主,宮主近日教務纏身,還幾次三番親自來尋你,你該懂事一些,不要讓他如此勞神。”


    “爹爹對我自當是極好的,可是一切不是有姐姐麽……”少年說到一半,突然頓住,神色變得越發黯淡,過了半晌便攤開雙手,無力道:“好吧,我知道你肯定要說姐姐是女娃,擔不起重任,日後擔子還是要落在我肩上的,對不對?”


    “少宮主明白就好。”


    少年歎了口氣:“走吧。”


    周子正見他這副模樣,活似生生被人扼住了咽喉,目中無人的小少爺,也隻有教主能將他製住。周子正一個沒忍住,便大笑了幾聲,整個客棧立刻隨之震了三震,少年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將頭別向一邊。


    “走罷,莫要讓教主等急了。”周子正不顧周圍人投來的異樣眼光,一把將少年抱起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隨後在桌上放下了一錢銀子,少年不再說話,悄然隨他出了客棧。


    陸小妹從頭到尾隻是沉默,內心的震駭卻是無以複加,若此時她還聽不出來那少年是何人,那她便真的要懷疑自己的智力了。陸小妹來不及細想,立刻跟著二人出了客棧,她隻知道自己若想活下去,那最便捷的一條路便是跟著他——重冥教的少主子,江湖人士時常掛在嘴邊津津樂道的白非夜。


    客棧外,榕樹下,一男子著素衣麵朝夕陽負手而立,青絲隨風而舞,在他的身側,一體態婀娜的女子攀附在他身上,眉目傳情。雖隻能看見她的側麵,但也能想象得到,那姣好的麵容絕對可稱得上是閉月羞花,傾國傾城。


    陸小妹站在門口,呆若木雞。過往來客,無一不迴眸駐足,這一副絕美的畫麵,任誰都是難以忽視。


    “教主,我把少主帶來了。”周子正將白非夜放下。


    白非夜低著頭,囁嚅道:“非夜見過父親,母親。”


    女子聞聲迴頭,立刻俯身拍了拍他的頭,笑道:“第幾次了?”語氣帶著責難,可那眸子裏卻分明沒有一絲惱怒之意。


    “第三次……”白非夜的聲音幾不可聞,他拉著白衣男子的的衣袖,道:“爹爹,你不要生氣,我再也不跑了。”


    “你每次都這樣說。”白衣人聞聲一動,轉過了身子,隻見那白皙的麵容上覆著一枚金漆麵具,僅僅隻露出了一雙眼眸,可就算是這樣,也絲毫不影響他震懾他人心神的能力,反而更平添了一分神秘,讓人止不住聯想,在那副麵具之下,究竟掩藏了一副怎樣的容顏?


    “你若想去鏡雙宮,自當著人陪你一起,可如今武林正派正計劃圍攻子月群島,你怎可四處亂跑,擾人心神?”男子牽起白非夜的手,低沉且略帶磁性的聲音讓人聽不出喜怒。


    “爹爹教訓得是,非夜再也不敢了,你不要生氣了……”


    “我生天下人的氣,也不會生非夜的氣,”白衣人輕笑出聲,抬手便將他抱在懷裏,“隨我迴雙月崖罷。”


    白非夜聽了這話,當下便放寬了心,不再拉聳著雙肩,徑直摟住父親的脖頸,一掃之前做錯了事的模樣,伏在他身上撒嬌。


    正當四人準備離去之時,陸小妹卻衝上前,抱住了重冥教主的右腿。


    “放肆!”周子正大喝一聲,抬起一腳踢在了陸小妹身上,豈料陸小妹毅力非凡,這一腳過去,少說斷了她一條肋骨,可她卻不依不撓,如何也不鬆手。


    陸小妹強忍著疼痛,道:“少主子,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您,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賞小的一口飯吃罷!”


    正當周子正蓄力,打算再給她一腳之時,隻聽白夫人柔聲道:“非夜,你認得她?”


    “認得,不過不熟,”白非夜隱秘一笑,“她說她叫江琉瑩。”


    “江琉瑩?”白宮主眉目微皺,滿臉疑惑。


    白夫人起先沒反應過來,在腦中思索了半晌關於江琉瑩三字的信息,隨即捂著嘴癡癡笑出聲來:“江琉瑩會是你這般模樣?”


    白宮主被夫人這樣一說,才想起關於鏡雙宮的傳說,心中隻道這丫頭定是個招搖撞騙的小叫花子,於是沒了興趣,淡淡道:“既然非夜與她不熟,那便扔了喂狗。”


    周子正得了命令,立刻上前去捉陸小妹。陸小妹卻是如何也不願放開白宮主的右腿,垂死掙紮道:“白非夜!這世上遠不止一個江琉瑩,誰規定了隻有江月華之女才可得琉瑩之名?”


    “大膽!白非夜這三個字是你能叫的嗎?”周子正拔出九環金背大砍刀,作勢便想直接斷去小妹的雙手,卻沒想白非夜阻止了他,道:“現在你相信我是白非夜了?”


    “我相信!”陸小妹點頭如搗蒜,道:“我求求您,賞小的一口飯吃罷!”


    白非夜噗嗤一笑:“你就這點追求?”


    “小女別無他求。”


    白非夜看著剛剛還不將自己放在眼裏的她如今對自己俯首稱臣,心中霎是痛快,他轉頭對白宮主道:“爹爹,我們帶她迴去好不好?”


    “現在正是宮中緊張的時候,帶個小女娃,似乎……”


    “隨意放她在哪座島上,做個粗使的婢子便是。”白非夜笑意盈盈。


    白宮主聽了也覺沒有大不妥,於是不再堅持,他一把將陸小妹提起,單手覆在她的右腕之上,過了半晌卻發現這少女無半點內息,端端隻是一個普通人,身份應當不會有疑,於是淡淡點頭道:“在重冥教討生活可比外頭辛苦多了,你做好準備罷。”


    陸小妹怔怔的看著他,不知下一步該做什麽。


    “你愣著作甚,還不快拜謝教主!”周子正說著又踹了她一腳,內心直感歎,這個呆楞子,宮主留他作甚?


    陸小妹這才反應過來,磕頭道:“小的拜見教主,恭祝教主仙福同享,一統江湖!”


    “這孩子,嘴真甜,”白夫人打開羽扇,玩笑道:“這天下的美人都盡歸我重冥教了,真是蓬蓽生輝啊……”


    “可不就是好兆頭麽?相信此番危機,必也能逢兇化吉。”


    “不錯。”


    隨後,幾人一路大笑走出城去。


    待出城之後,一行人便徑直去了碼頭,碼頭邊,正停靠著一搜雕梁畫棟的巨大畫舫,畫舫風帆旁,隨風飛舞著一枚錦旗,近期上規規整整地書著三個字:重冥教。


    “重冥教?”陸小妹脫口而出,非但沒有對自己為何識字產生懷疑,反而將重心放在了錦旗之上。


    這會兒她親眼見了重冥教三個字才知道,原來重冥教的’冥’,不是光明的明,而是幽冥的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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