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商人,不能將所有人都看做奸邪之徒,當然也不能對人心毫無防備。如果鄭峙在台灣產糖之後,接受了其他的合夥人這種可能性極高,因為他是閩南本地人,勢必會受到同鄉勢家的影響,那徐元佐的這番奔走和先期投入都隻能打水漂了。


    而且先期投入並不小。


    台灣的水熱條件適合種植甘蔗,但是土壤條件並不適合。甘蔗是含糖量很高的作物,糖就是能量,根據能量守恆原理,它對土壤的肥力自然是要求極高的。這點即便不懂農學,隻依靠粗淺的哲學知識也能夠推導出來。要增強土壤肥力,改良土壤的酸堿度,這筆投資就不是小數。


    至於閩南移民到了北港之後的衣食住行,所有這些也都是成本。如果開墾麵積過小,那麽拓荒年數就要延長,不利於資本迴籠。如果擴大拓荒麵積,那就得大把大把灑銀子下去。光是耕牛和鐵器農具,就不是鄭峙能夠承擔得起的。


    “林道乾不敢黑鄭峙,鄭峙也不敢黑林道乾,但他們兩人可都不怕你。”羅振權迴到船上,對開發台灣並不看好。若是徐元佐隻牽線不投錢,那就權當給老師家裏做好事,被人黑了就黑了,可是徐元佐眼看著就要拿幾萬兩銀子砸下去,這可不是小數目。


    這事羅振權本來不想建言,但是看看徐元佐身邊也沒有能夠支招的人,都是一群唯唯諾諾的小夥子,隻好自己出頭了。


    徐元佐笑道:“林道乾不敢黑我。他要是敢黑我,我能把他往死裏打。這段時間我也看了,他手裏說是幾百條船,真正能戰的大船不過十餘艘。雖然比我們現在多一些。但是這個差距會隨著咱們的海事學堂擴張而縮小。這迴你帶出來的人,日後都是船長,而且一屆一屆能跟上,他林道乾有這個能力麽?”


    羅振權對海商海賊還是十分了解的。他們更像是一個大的合夥企業,有生意了一起做,沒大買賣就各自為政。船長多是漁民子弟。大字不識一個,跟海事學堂的這幫小夥子根本沒法比。更何況海事學堂組織嚴密,吃徐家的飯服徐家的管,佐哥兒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船長們更不會像海賊那般望風使舵。


    “鄭峙的確說不出準。”徐元佐道:“不到魚死網破,我並不打算用武力壓服他。否則咱們跟海賊不是一樣了麽?又上哪裏去找大陸移民?”


    “那怎麽辦?”羅振權心一緊。


    “他要是敢黑我,我就多引入幾家閩南大戶,驅虎吞狼,看看誰更慘。”徐元佐冷笑一聲:“到時候我控製了東海到遼海的航道。他們的糖一包都過不去。更何況林道乾若是識相,完全可以叫他們的糖爛在台灣。”


    “這好像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羅振權道。


    “的確,所以我把投資算在了鄭存恩頭上。”徐元佐道:“侵吞族人資產,這是天下之大不韙。鄭老師固然是個窮進士,但終究是進士,士林中人。鄭峙不過一介舉子,一旦發生衝突,士林肯定站在鄭老師這邊。就算鄭峙錢再多。士林也不會買他帳的。”


    因為士林中人絕大部分都不缺錢。越是聲望高的,家裏錢財也就越多。就越看不起隻有錢的暴發戶。而且鄭老師為官清廉,還能增加不少同情分。


    羅振權想了想,明白了這層關係,道:“你這是用鄭家人牽製鄭家人。”


    “鄭老師遠在千裏之外,鄭存恩不過十來歲的小屁孩,談不上牽製。”徐元佐頓了頓:“隻能算是保險吧。對了。你帶幾個人跑一趟福州,多買些禮物,不要怕花銀子。改天我帶小世兄去拜會一下府縣裏的縉紳大戶。這迴鄭老師家蓋房子,也多虧了他們幫忙。”


    羅振權會意,點頭應諾。


    如果徐元佐現在不出麵。要想地方縉紳們自覺善待鄭家,隻有等鄭嶽位居高位,或是致仕歸鄉。而無論是位居高位,還是致仕歸鄉,本質隻有一條:掌握足夠令人願意結交的政治資源。


    譬如海瑞那樣的孤臣,即便身居三品,致仕之後也沒人會去結交他他是以破壞自己的政治資源一步步走上去的,就像是個被過度開采的礦洞,非但沒有油水,還有危險。


    徐元佐就是要用銀彈開路,告訴福州的縉紳:鄭嶽是個有政治資源的進士,而且前途光明,是一塊璞玉。隻要假以時日,絕對一飛衝天。


    首先就要從拜會鄭氏家族的進士舉人們開始。


    誠如鄭峙說的,鄭嶽中了進士,授了官,連家書都不寫幾封迴來,誰肯熱臉貼人冷屁股?現在徐元佐拿了價值不菲的禮物,帶著小鄭存恩,一家家拜訪過去。有恩情的謝恩情,沒交情的建立交情,該認的兄弟得認,該拜的老師得拜,總算編織起了一張族內的關係網。


    這一圈走下來,鄭存恩的心態也頗有變化。他在家裏隻聽母親和阿公說,族裏對他家有大恩。走到外麵,也聽鄉鄰們說鄭家真是厚道。小孩子沒有判斷能力,自然就覺得家族對他家已經仁至義盡了。


    然而看過了同族進士、舉人們的奢華生活,鄭存恩卻發現自己家裏的瓦房,甚至還不如人家的柴房!這種可怕的心思漸漸滋生,感恩之情不自覺地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世兄,為何家父是進士,反倒不如舉人過得好?”鄭存恩與徐元佐形影不離數日,對這位大不了他幾歲的世兄極為信賴。這位世兄非但從衣食住行上徹底滿足了他微不足道的需求,更是在為人處世上給他立了一座標杆,讓他格外向往。


    徐元佐當然不會教育他:權利義務是互等的。你爹不給族裏做貢獻,族裏能這麽待你們已經很寬厚了。


    小鄭同學與鄭氏一族貌合神離,這才是徐元佐最樂於見到的。


    “恩師連捷皇榜固然是好事,不過你想啊,他老人家八月中舉。馬不停蹄就要入京準備春闈,授官之後立刻赴任。跟鄉間同學也不怎麽往來,說不定許多人都不知道老師已經中了進士呢。”徐元佐安慰他道。


    鄭存恩卻已經有點懂事了,疑惑道:“應該不會吧。當日報喜的人可是走遍全城的,還有修牌坊,好多人家都出錢的。”


    本鄉本土出了一位進士。人家當然熱情啦。可是你爹不給人家繼續熱情的機會,卻又怪誰?不說給人好處,就連求人幫忙都沒有……不能靠人情往來建立交情,怎麽可能維持這股熱情?


    徐元佐笑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世兄日後自然就會明白的。不管怎麽說,如今咱們該盡的禮數都要盡到,別人若是不知禮尚往來的道理,咱們也管不了。”


    鄭存恩點頭道:“世兄說得是。不過整日介這般跑來跑去。喝茶說話,耽誤了不少學業。”


    徐元佐笑道:“磨刀不誤砍柴工,不耽誤的。殊不知,人情練達也是文章。”


    鄭存恩口稱受教,心中卻在想著這“人情”如何會成為文章。


    徐元佐頗有感慨。他以前不知道鄭老師的家庭底細,想著能供出個進士的小門小戶,必然不會小到哪裏去。如今看來,鄭嶽真是個天才。靠著族學裏上課,不走歪門邪道。不走人情後門,硬生生在福建這麽個科舉大省殺出一條血路。難怪給他講課的時候,基本功那麽紮實。


    可惜啊,高分低能!


    徐元佐搖了搖頭,又開始安排明日該帶鄭存恩拜訪縣裏的哪幾家人家。首先自然是要從鄭嶽的鄉試同年開始,這層關係遠比後世的寢室室友牢固。然後在這些鄉紳的引薦下。再去拜會士林前輩,運氣好還能給鄭存恩找個高明點的師父就如何心隱那種,雖然沒有直接受益,但是可以作為進入學門的敲門磚。


    朝中王學勢力固然大,理學勢力更不小。所以鄭存恩若是能拜入福建理學巨子門下,出頭機會遠比其父鄭嶽要大得多。一般而言,考試天賦這東西不怎麽會遺傳。


    長樂縣拜會之後,還要前往郡城。福州的進士舉人更多,同樣得從同年下手,然後去前輩家裏刷臉。雖然鄭嶽本人毫無知情,也沒書信,但是鄭嶽的兒子加上開山大弟子,以及厚重的禮物,也足以叫人挑不出毛病。


    這些人家肯定還要寫信給鄭嶽表示感謝,所以為了避免鄭嶽一頭霧水,徐元佐搶先一步以匯報工作的姿態向老師通報了自己的行程。並且附上了給各家的禮單,這樣也方便培養一下自己老師的情商,不至於連怎麽送禮都不知道。都說師徒如父子,徐元佐深感自己上輩子吃老爹老娘吃得太狠,這輩子真是來還債的。


    福建這邊耽誤了徐元佐太長時間,若是再不啟程就要等到明年才能到廣東了。然而他給林大春備下的禮物有很大一部分是年貨,過了年,效果自然就要大打折扣光是學生不遠千裏來給老師拜年,聽著也好聽呀!於是不等鄭家新宅徹底完工,他便留下了幾個管事人盯著,自己帶著大部隊前往廣東潮陽,林大春林老師的老家。


    高拱複相第一位被剪除的大吏,便是時任浙江提學的林大春。可以說徐元佐趕了個巧,成了林大春的關門弟子。這位高官迴到潮陽之後,不再出仕,閉門著述直至逝世。就在徐元佐的船隊行駛在並不太平的閩粵洋麵上時,另有一艘小船貼著海岸線,將徐元佐給鄭老師的書信送往鬆江。


    鄭嶽收到這些書信的時候,已經到了要忙乎春耕的時候,整日裏焦頭爛額。看到徐元佐寄來的書信,他隻覺得心頭一暖,自己沒有白白為這個學生鋪了路。然後在某天晚上,無意間與玉玲瓏說起,感歎徐元佐還是個頗為重情重義之人。


    玉玲瓏聽了差點嚇出一身冷汗:自己要托付的進士老爺,總不能如此不通人情事理啊!平常你跟那些大戶出去吃吃喝喝,雅集詩會,的確不用你迴禮,因為你是地方父母嘛。可是家鄉那邊誰買你的賬,徐敬璉這分明是在點醒你啊!


    徐元佐寫給老師的信,自然沒有必要對內宅人保密。玉玲瓏乘著幫鄭嶽整理書信文函的機會,找了徐元佐的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方才知道這裏麵非但有提醒,也有表功,主要還是安排迴信。


    迴信首要任務就是對徐元佐和鄭存恩的“巡訪”進行確認,表示出於自己的指派,這樣人家才能理直氣壯地將這份人情落在鄭嶽鄭永翰的頭上啊。


    玉玲瓏知道鄭嶽肯定不會有這種意識,又想到自己日後能否在大婦麵前抬頭,關鍵還在一個“內助”上,便草擬了幾封迴信。也虧得徐元佐心細,拜訪了誰家,是什麽關係,最近這戶人家發生了什麽值得一敘的事件,都落在紙上送了迴來,所以這些迴信非但不用擔心搞錯人物,甚至可以言之有物地與人進行溝通,發表一些無關痛癢的“意見”,叫人覺得毫不敷衍。


    鄭嶽見了更是大為驚訝:“竟然能寫得好似你親眼所見一般!”


    玉玲瓏笑道:“也虧得敬璉交代得格外清楚。老爺,您看這樣迴信可妥當?”


    “自然無妨。”鄭嶽是個連迴信都想不到的人,有人寫好了,豈會有什麽意見。


    玉玲瓏道:“那就要請老爺在這上用印了。”


    官場上麵所謂的親筆信,基本都是師爺代筆,表示遠近親疏全在用印上麵。玉玲瓏見鄭嶽拿了名章就要往上鈐,連忙阻攔道:“老爺,這封信是給您同年的,宜用齋室。”說著,迅速將手上的書信分了類別。給親戚朋友的,給長輩前輩的,給同年同窗的,給地方守牧的,不同書信口吻不同,用印也有區別,或是名字,或是齋室,或是官職,或是學位,還有各種閑章。


    鄭嶽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些小細節,即便有人給他寫信,他也隻看內容不太在乎落的印款。有時候甚至連抬頭都不看完呢!給玉玲瓏這麽一說,方才知道自己差點讓人笑話,慶幸道:“還好有你,還好有你。”


    玉玲瓏聽這話比聽到什麽都高興,還貢獻了幾方自己的閑章,借給鄭嶽應急。反正那種格言章和詩詞章誰用都一樣,外人豈能知道這些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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