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嫂就算是十輩子眼瞎,總也看出這壯漢隨從並不把徐賀真的當迴事。她雖然猜不到更深一層,卻不相信一個真正的渾人能如此精妙地拿捏時機,並且翻臉比翻書還快。她本來懷疑是仇家派來的,但想想仇家又如何能夠在徐賀身邊安插隨從呢?也饒是她久在江湖,腦中靈光一閃:娛樂從業者最大的仇家,不正是客人家裏的大婦麽!


    ——哼,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隻要叫你拿不住機會發作,一樣能留住恩客!


    艾嫂心中騰起一股戰意,麻溜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臉上一變,竟然透出幾分端莊的模樣。她道:“徐老爺,奴家身上染了酒臭,真是唐突貴客,這就進去更衣再來伺候。您老隨意。”


    徐賀也怕身邊這渾人再鬧出什麽事來。若真是家裏的奴仆,他早就劈頭蓋臉打上去了,卻不知他在仁壽堂是何職司,若是真的動手,是否會引來麻煩。常年的小商人心態讓他進退維穀,幸好艾嫂求去,當即順水推舟道:“去吧,去吧。”


    艾嫂走到門口,自度安全了,方才衝地上的護院道:“都快起來,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來人,速速再為徐老爺置辦一席酒菜!”說罷方才福了福,去換衣服了。


    那些護院視壯漢如虎狼,嚇得連滾帶爬出了門,嚎都不敢嚎一聲。


    壯漢捏著袖子給徐賀擦了擦圓凳,麵露討好之色:“老爺,您坐。”


    徐賀強忍心中憤怒,坐了下去,正話反說:“你很好。”


    “謝老爺誇獎。”壯漢好似沒聽出來一般。


    “你姓甚名誰?在仁壽堂是何職司?”


    “小的劉峰,是仁壽堂護院隊的護院。”


    “是你們佐哥兒派你來的?”


    ——派你來搗亂的?


    徐賀斜眼看劉峰的表情,裝模作樣命人遞碗茶來。


    劉峰道:“是蕭總監安排的差事。”他笑道:“小的何德何能,能叫佐哥兒派差事呢。”


    徐賀剛剛接過茶碗,聞言心驚:仁壽堂隨便出來個人都有這樣的橫勁,我那不孝子勢力還真是不小!他手一顫。茶碗蓋子一斜,茶水順著杯壁晃出來些許。熱水落在杯托裏,正好浸沒了徐賀半個手指甲。


    徐賀吃燙,連忙換手。卻覺得腦後生風,心道不好。


    劉峰明明一個八尺壯漢,竟然身輕靈活,兩步跨到遞茶水的龜公麵前,一腳踹在那龜公胯上。龜公還沒反應過來呢。人已經躺在地上了。他也曾碰到過不少脾氣暴躁的客人,上來就踢就打的也並非沒有,並不驚惶。正當他要跪起身來求饒,卻見眼前一黑,鐵塔一樣的巨漢撲到麵前,拳頭就往大腿臀部招唿,真是拳拳到肉,痛得他連哭號都不敢。


    “竟然敢傷了我家老爺!”劉峰瞪著銅鈴一樣大的眼睛,發出震耳欲聾的獅子吼。


    龜公是個慣常挨打的人,身上再痛都能忍得住。卻被這一吼之下,震得心神恍惚,眼淚鼻涕不能自禁地流了出來。過了一會兒,他迴過神來,才聞到屋裏有些異味,再一抹下身,濕熱濕熱一灘。


    原來還是嚇尿了。


    徐賀已經看不下去了,在那龜公發懵的時候走出了客廳。他站在簷下,看著四周一圈驚弓之鳥般的護院,重重歎了口氣。


    “老爺對他們可有什麽不滿?要不小的把他們的屋子拆兩座。為老爺出氣!”劉峰跟了出來。


    徐賀臉頰肌肉跳動,僵硬地扭過頭,道:“我懂你的意思,你就是想來攪局吧!”


    “老爺說的哪裏話。蕭總監對小的說:一要聽老爺吩咐;二要保護好老爺周全;三要看顧好銀子。我看這些賊鳥各個都不是好人,得提防他們害了老爺。”劉峰說得無比誠懇。


    徐賀整張臉都團在了一起:“你分不出打情罵俏也便罷了,喝茶沾點水算什麽事?就值得你打打殺殺的?你還說不是故意來攪局的?”


    “老爺容秉!這些人最慣常用小性兒。先弄些好似無關痛癢的事試探恩客脾氣,若是碰上老爺這樣脾氣好的,便明裏暗裏要占老爺便宜。老爺您想,誰家泡茶泡那麽滿?還不是恨老爺叫他幹活。故意在這小處報複老爺!”劉峰言之鑿鑿,隻看他那一臉鄭重,簡直讓人覺得無可置疑。


    徐賀有一刹那都覺得自己好像錯怪了劉峰。


    “你當我傻子麽!”徐賀跳了起來。


    劉峰臉上帶著笑,看了看徐賀腳下的石灰磚。猛然間出腳如電,重重一跺,暗中運上了全身的勁力。腳跟落處發出哢嚓一聲清響,磚麵上登時裂出一道龜紋。“這磚定是惹了老爺不悅,小的幫老爺出氣。”劉峰恍然無事道。


    徐賀看著地上的裂紋,又看了看劉峰,很想說一句:我看你不悅……


    不過終於還是沒有吐出口。


    艾嫂換了一套不太露肉的衣服出來,見徐賀站在簷下,便去招唿:“徐老爺怎地不坐裏麵?”她順著徐賀的目光一瞥,看到了地上的裂紋,雙腿一軟已經跪在了地上:“老爺有何吩咐,奴家定然照辦。”


    徐賀想若是吃飯,恐怕還要惹出更多麻煩,但是就這樣走了卻不甘心。他道:“算了,隨便弄些點心來,我先去玩兩把。今日玩的客人多麽?”


    艾嫂心道:賭錢總沒有什麽可以挑刺的了吧?連忙道:“多,多,正好有一批浙江來的豪客,嫌奴家這兒沒有能夠對賭的金主呢。徐老爺正好叫他們知道什麽是人外有人!”


    徐賀本就是衝著羊牯來的,頓時心情好了不少,正要穿堂而過,腳下卻是一頓,迴頭對劉峰道:“賭桌上沒父子,你若是再小題大做,我便要你好看!”這話說得聲音不小,卻更應了色厲內荏的老話。


    劉峰嘿嘿一笑:“我不懂賭桌規矩,隻聽老爺的話。”


    ——難道是我叫你掀桌子打人的!


    徐賀後槽牙發癢,道:“若是再來攪我興致,莫怪我趕你迴去!”


    劉峰也不答話。隻是憨笑。


    牛大力看在眼裏,心中暗道:這人嬉笑怒罵抹臉就來,能打能扛,不知什麽來頭!佐哥兒竟然連這種豪傑都能招攬麾下。這不是要逼死我們打行麽?


    他也不多說,默默跟在後麵。他的任務除了要策應劉峰,有時候還要推推手。


    從一進過二進的月門前,原本看門的護院早就不知道逃到哪裏去了。徐賀輕車熟路進去,果然聽到了裏麵傳來浙江口音。


    此時天已經全黑了。院子裏點了燈籠火把,擺著八張賭桌,一個個壯漢圍著桌子吆五喝六。有喊大小豹子的,肯定是在擲骰子;有喊天王地杠的,肯定是在推牌九;還有打雙陸的、轉輪盤的、打馬吊的,不一而足。


    徐賀對擲骰子押大小情有獨鍾。這遊戲十分簡單,不費腦子,而且短頻快。嘩啦啦一陣響,銀子便拿出拿進,十分刺激。他走到賭桌前。艾嫂當即示意護院上前幫他騰個位置出來——若是讓劉峰動手,不知要鬧成什麽結果。


    那兩個護院還沒來得及上前,隻見劉峰已經抱著銀箱硬撞開兩個高大的賭客,不管不顧將三四十斤的箱子往賭桌上一砸:“我家老爺要玩,玩不起的,滾!”說著,他掀開箱蓋,露出裏麵的銀錠,又拿出一錠砸在桌上:“十兩一局,上不封頂!”


    十兩開一局骰子。這已經算是豪賭了。


    其他賭客有冷著臉散開玩別樣去的,也有留下笑嗬嗬看熱鬧的。


    艾嫂連忙命人給徐賀搬了椅子坐著玩。


    徐賀初時還覺得挺有些虛榮,坐下之後才發現這一桌就成了他跟莊家對賭了。那莊家還不知道外間發生的事,隻把劉峰看做一般的豪奴。並不以為然,仍舊用平素慵懶的聲音唱到:“買定離手!”說著便搖起了瓷盅。象牙的骰子撞在青瓷壁上,發出清脆如鈴的一串響聲。


    徐賀假裝聽了聽,將一錠銀子扔在了“大”字上。


    就他一個賭客,莊家自然也不用多等,猛地將賭盅往桌上一落。旋即開盅唱道:“一一三~小!”說著,一手已經麻利地取了七齒鐵筢子,將那十兩銀子摟到身前,撥入下麵的銀筐裏。


    大賭場用籌碼,小賭檔用現銀。此刻那銀筐裏的銀子已經有了薄薄一層,聽到這大錠落下去的聲響,莊家不由露出一絲笑意。光陰如金,多開一盅就是多一筆收入,不等餘音散去,他已經再次搖響了賭盅,抑揚頓挫地唱著:“買定離手咯~!”


    徐賀取了一錠銀子,再次扔在了“大”字上。


    “開!一二三小~!”莊家邊唱邊收銀子,動作一氣嗬成。


    旁邊有賭客笑道:“比剛才好了一點!”


    徐賀心中惱火,他是來宰羊牯的啊!


    “買定離手!”


    “開!一一四小!”


    “開!一三四~七點小!”


    “開!小!”


    “小!”


    ……


    接連十三把小,徐賀偏不信邪,又拋出一錠銀子落在“大”上。


    這迴可是捅了馬蜂窩,一旁看熱鬧的賭客已經圍了三層,別的賭桌都空了。就為了一睹這百年不遇的奇景。同時,他們也押上了銀子。


    當然,是跟徐賀反著買。


    再開盅的時候,所有人都喜笑顏開地收銀子。


    除了徐賀。


    賭桌上響起了異口同聲地唿喝聲:“小!小!小!”


    除了徐賀。


    “大!”


    徐賀終於按捺不住,撐著賭桌站了起來,脖子上青筋迸出,整張臉脹得通紅,聲嘶力竭喊道:“大!大!大!”這一刻,他竟是要以一己之力,對抗其他所有人!


    “開!”莊家聲音中透著興奮:“豹子!通吃!”


    三粒骰子都是兩點朝上,名為豹子。


    然而這沒有意義。


    莊家的鐵筢子尚未將桌上的銀子扒完,隻聽得咚地一聲,一個巨大的黑影籠罩莊家全身。


    劉峰一躍上了賭桌。


    艾嫂心頭一顫:這討命鬼還是來了!


    她輕聲招唿龜公:“速速將刑房的七老爺請來。所有護院都上,別讓他砸場子!”


    這龜公一溜煙跑了出去——他可是眼看自己的同事被打成了真龜,現在還沒爬迴房裏呢。


    莊家朝劉峰喝道:“輸不起怎麽的?”


    剛剛圍上來的護院各個肝顫:你小子這是找死啊!


    劉峰咧嘴一笑:“咱不知道啥叫輸贏,就想問一句:你聽得懂人話不!”


    莊家被劉峰奪了氣勢,退了一步:“你這是不講規矩了。”


    “我家老爺要你開大,你竟敢開個豹子!”


    劉峰暴喝一聲,一躍而下,將那莊家撞倒在地。吃這行飯的莊家都講究眼明手快,各個伶俐秀氣跟猴一樣。這種小體格,哪裏經得住劉峰居高臨下的一撞?他隻覺得整個人被一股巨力釘在了地上,緊接著便是“嗡”地一聲,耳邊像是有十七八個銅鑼齊響,腦仁都被震得發顫。卻是劉峰一拳打在了他臉頰上。


    “讓你不懂人話!讓你不開大!讓你開豹子!讓你不懂規矩!”劉峰一邊罵一邊打,原本尖嘴猴腮下巴似錐的莊家,不過片刻就換了一張大頭娃娃的圓臉。


    徐賀剛才喊得聲嘶力竭,現在說話都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看著劉峰在那打人。


    艾嫂撲到徐賀腳邊,淚眼婆娑:“奴奴心中苦,奴奴說不出。”徐賀張了張口,還是發不出聲音,隻是無奈地看著艾嫂。艾嫂以為這莊家玩得太過,十三把小惹惱了徐賀,哭著分說道:“他們都是鎮上大賭檔放在這裏的人,奴奴隻是抽點水,並不能使喚他們啊。”


    徐賀並非不知道,但是此刻說不出話,隻是輕輕揉了揉喉嚨。


    艾嫂見徐賀不說話,隻好壯著膽子喊道:“別打啦!出人命啦!”


    劉峰果然停了手,拖著死狗一樣的莊家走到徐賀麵前,啪地往地上一扔,麵不改色氣不長出,緩聲道:“我家老爺叫你開個‘大’,現在聽懂了沒?”


    莊家滿臉烏青,以頭撞地,泣不成聲。


    牛大力已經拿了賭盅和骰子,放在那倒黴的莊家麵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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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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