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到了明朝之後,最大的感觸就是這裏什麽都不犯法。●⌒,這當然是因為他前世今生都是商人,殺人放火距離他太遙遠,真正受到約束的就是經濟、金融法規,而目今哪有這些?別說造炮造火藥了,就算他搞傳銷、賣鴉片,都沒法律限製。


    作為文科生,徐元佐並不會“摳炮”,鏜車挖炮膛技術對他來說還是太過高端,從名字上也隻是直觀知道可以這麽幹,但具體的技術條件一概不知。不過他還有兩個大殺器,那便是鐵模鑄炮和中心冷卻。


    這兩項技術其實就是現在全世界主流鑄炮的升級版本。因為泥模鑄炮的泥範需要徹底陰幹,時間長達三個月。而且不能有氣泡,否則鐵炮炮膛就會有沙眼,造成使用壽命降低,以及炸膛的問題。這是限製鐵炮產量和質量的技術瓶頸,因此李騰說一門炮價值千兩,正是因為廢品率太高。


    如果光從單門火炮的材料成本來說,即便千斤鐵炮,折銀也不過一百餘兩而已。


    徐元佐需要花心思考量的,更多放在了技術保密上。


    在遼陽修整兩日,徐元佐也見到了李成梁最有出息的兒子:李如鬆。這位大將也是明代軍事史上繞不開的人物。


    因為萬曆三大征,他負責搞定了二個。


    今年李如鬆隻有二十二歲,比徐元佐大不了多少,已經中了武進士,承襲了世職,並且上過了戰場,渾身上下帶著遠勝其父的血殺氣。


    李如鬆少年得誌,不像其父那樣知道低調做人的道理。他在平寧夏哱拜之亂時,不肯屈身事上,對文官沒有半點好臉色,鬧得將帥不合,官司一路打到了萬曆皇帝跟前。在徐元佐眼裏,這人極好相處。隻需要輕輕捧他,誇他,讚他,服從他。他就能把你當知心好友。


    李成梁另外兩個兒子年紀還小,所以也就吃飯的時候叫出來見了見,然後便沒有交集了。隻有這位李如鬆,非但見了麵,而且還每日裏過來說話。更是邀請徐元佐去城外騎馬射獵,完全是當朋友相處。


    如果說李成梁安排李平胡跟在徐元佐身邊是看了張居正的麵子,那麽讓長子李如鬆與徐元佐交往,則是單純感覺徐元佐此人配得上。


    徐元佐當然不會浪費一代名將相伴的機會,在遼陽稍事休息之後,便帶著剩下的商貨前往鎮北關了。之前從梁房口到遼陽,商隊雖然能夠利用驛站住宿、餐飲,但都是要給錢的,費用不低,而且沒法使用軍馬、騾子。這迴有李如鬆李平胡相伴。連費用都省了,沿途隨便調換牲口,根本不用惜力。雖然是占公家的便宜,但感覺上十分舒爽。


    徐元佐親自去點數了驛站備存的馬騾,數目上竟然與部規上的絲毫不爽,而且喂得也算用心,可見驛政還十分清明。


    “遼東人少,村落集中在城池附近,若是沒有這些驛站,根本無法交通了。”李如鬆見徐元佐對驛站格外上心。便解說了一句。


    徐元佐左右看了看,道:“果然是要比江南地方強太多了。不過我家也開客棧,若是江南的驛站也像遼東這般,我就要少很多生意了。”


    李如鬆覺得這個秀才既沒有讀書人的清高。也沒有商賈的市儈,頗讓人覺得真誠友善,又不失聰明機智。這一路上走來,倒是親近了許多,並非全是因為父親要他與此人交好。


    “遼東如此寒冷,騾馬過冬一定很麻煩吧。”徐元佐道。


    李如鬆道:“有棚子還好些。關鍵是得備足料。若是料不足,牲口到了春天就要掉膘、生病。”


    徐元佐想到天候越來越冷,眉頭皺起:“那若是趕上天旱酷寒,豈不是損失極大?”


    李如鬆無奈:“老天爺的事,能咋辦?”


    徐元佐道:“我這一路過來,倒是看到了不少農田,卻沒見成片栽種的牧草。”


    “牧草也要栽種?”李如鬆意外道:“野外到處都是,何必廢那個力氣?”


    徐元佐搖頭道:“從野外樵采牧草固然能用,但結果便是逐水草而居,因為吃完了就得去找新牧場。一塊地也不能老吃,還得叫水草休養起來。夷人如此並沒甚麽,咱們漢人卻是農耕之族,要在一塊土地上世代生息的,所以這牧草也得像莊稼一樣精耕細作才行。”


    李如鬆細長的眼睛眯了眯,認真考慮了一下徐元佐的建議。他道:“主要是怕入不敷出。”要栽種牧草,肯定是要人力和畜力的。若是產出小於投入,那不就虧了麽?


    “要想像糧食一樣賣出去,那恐怕是有點難。”徐元佐道:“不過日後遼東要開馬場,配套的牧草地是肯定得有的。對了,現在牧草現蕾了嗎?”


    “這時節都快要開花了。”李如鬆道。


    徐元佐道:“那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做個小實驗。”


    “實驗?”


    李如鬆從未聽說過個這個詞。


    李騰倒是聽徐元佐說過,大約就是丹家所謂“試藥”的意思。隻是牧草跟煉丹能有什麽關係?這實驗從何而起?


    徐元佐也不肯明說,隻是道:“請子茂兄命人樵些牧草來,切成細料。再洗個大壇子,壓實裝滿。”


    李如鬆雖然不解其意,但反正也就是動動嘴的事,便命人叫了驛站的馬夫來,將徐元佐的要求說了。馬夫本就是軍戶,對將軍的話豈敢置喙?當即喊了幾個人,去收割新鮮牧草。


    “然後呢?”李如鬆問道。


    徐元佐好整以暇:“然後咱們該幹嘛幹嘛。對了,這兒有酸奶子麽?”


    四千年前,草原民族意外發現了酸奶,發現口感要比羊奶好,於是有意識地開始製作酸奶。突厥人將酸奶帶到了西方,蒙古人又將之帶到了東方。所以在整個北方,酸奶都是十分常見的奶製品。


    徐元佐到了遼東之後大量肉食,蔬菜攝入不足,總會覺得發膩,便將酸奶當點心吃。此刻突然要酸奶,李如鬆也沒有多想。吩咐人去準備便是了。每個驛站附近都有村落,大些的甚至還有市鎮,要找些常備的飲品並不困難。


    等馬夫打來了草,切成細料裝入壇中。徐元佐已經吃了小半罐的酸奶了。


    李如鬆早就沒有了耐心,忙別的事去了。李騰守在徐元佐身邊,要看看他到底做什麽實驗。


    徐元佐等馬夫裝滿了壇子,道:“去幫我和點泥來。”


    馬夫應命而去。


    徐元佐將手中的半罐酸奶倒進了壇子裏。


    “你……”


    “噓!”


    徐元佐止住了正要發問的李騰,蓋上了蓋子了。


    不一時。馬夫挑著濕泥迴來了。


    “封死。”徐元佐道。


    馬夫依言照辦。


    徐元佐等他徹底封住了壇子,道:“好了,這個壇子交給李將軍帶走。”說罷竟轉身走了。


    李如鬆不知道徐元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徐元佐隻說,日後自然分曉。李如鬆便也不再追問,隻命人將這壇子帶上,等迴到遼陽往馬廄裏一扔便是了。這事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李將軍轉天就已經將之拋諸腦後了。


    李騰倒是追問了一番。


    徐元佐道:“這法子我也是書上看來的,未必就真的能成。若是真的成了,日後春夏收的牧草,可以貯藏到冬天還是青的。此所謂青貯法。最大程度保證牧草之中的養分。牲口還愛吃。”見李騰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徐元佐連忙道:“但我這個真是掃了一眼看來的,未必可靠,所以還是先做不說,以免丟人。”


    李騰笑道:“你倒是謹慎。”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那是當然,否則怎麽做生意?”


    “這也是生意?”


    “必須的呀。”徐元佐笑道:“若是這青貯法真能有用,牲口冬天都能吃到青料,過冬存活率也就能大大提高了。你說這麽好的技術,能不值錢麽?”


    李騰道:“聽你這麽說,倒真是能值錢……”


    “聽你這不屑口吻。好像並不讚同嘛。”


    “並非不讚同,隻是好奇。”


    “嗯?”


    “對你來說,有什麽東西不能賺錢的麽?”


    李騰的這個問題,讓徐元佐陷入了深思。


    “理論上說:任何事物隻要有價值。就能有價格。”徐元佐總結了一句:“嗯,就是這樣。萬物皆有其價,或多或少罷了。”


    李騰道:“你其實不用如此認真地迴答貧道。”


    我隻是在嘲諷你罷了。


    李騰心裏補了一句。


    不管怎麽說,徐元佐還是相信自己並沒有錯。


    如此走走停停,從遼陽出發後的第七天,車隊到了開原城。中途耽擱了一天。是因為李如鬆要在鐵嶺招待徐元佐。


    李家是鐵嶺人。


    隻說遼陽出來之後,鐵嶺還真的是最大的城市,商業幾乎能趕上朱裏的三分之一了。至於途中經過的沈陽,如今還隻是個兩條街的衛城。城裏非但有菜地,還有牲口圈,根本不能跟鐵嶺這種大城市相比。


    開原在後世是鐵嶺的一個縣,但是眼下卻是與鐵嶺平級的要害之地。此地是三萬衛、遼海衛和安樂州的中心。前兩者是軍鎮,安樂州則是安置邊牆外生番內附的地域。在鐵嶺時隻能感受到胡風,到了開原,就能看到許多穿著異域風情的蒙古和女真人了。


    這些人看到明軍大隊人馬,總是自覺地退到道路兩旁,以敬畏的目光看著馬蹄踏過。


    李如鬆注意到徐元佐對蒙古人和女真人頗為好奇,便道:“敬璉想必是沒見過夷人吧。”


    “江南傳說也有夷人,不過早就看不到了。”徐元佐道:“隻看這些人,真難想象竟然是橫掃歐亞的兇悍之族。”


    李如鬆哈哈笑道:“這些蒙古人跟邊牆外的蒙古人可不能同日而言。外邊那些韃子,就像是狼。這裏的韃子,無非長了個狼的樣子,其實已經跟狗沒甚區別了。”


    徐元佐對這種赤裸裸的民族歧視並不習慣。不過仔細想想,這個時代還沒有近代民族概念呢,自然也談不上歧視。李如鬆恐怕是單純出於統治者的身份發表的感慨。


    “那女真人呢?”徐元佐問道。


    “女真?”李如鬆大笑一聲:“他們是蒙古人的狗。”


    徐元佐哦了一聲。原來在這裏的歧視鏈是:漢人歧視蒙古人,蒙古人歧視女真人,熟女真歧視生女真。生女真誰都不歧視,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歧視”這個概念。


    徐元佐用餘光偷看石鐵。石鐵臉上毫無異樣,好像李如鬆說的女真人跟他毫無關係。不過從服飾容貌上看,石鐵的確像是漢人,這也就夠了。


    李如鬆舉著馬鞭,遙遙在一群“蒙古人”身上掃過:“敬璉你看,那些人就是熟女真。”


    徐元佐望過去,道:“跟蒙古人沒甚麽區別嘛。”


    “女真人本就是假的。”李如鬆道:“先是契丹人死命欺負女真人;後來女真人起來了,建立金國,先滅了契丹,又滅了北宋;這幫夷人懂什麽治國?就學契丹人的樣,死命欺負蒙古人。結果蒙古人起來之後,將女真人幾乎殺絕。”


    北方民族史曆來複雜混亂而且小眾,徐元佐在這方麵看的書不多,聽李如鬆講起來,還覺得挺有意思。


    “現在咱們說的女真人,都是蒙古滅了之後,從極北的鮮卑荒原遷徙過來的生番。這些生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人,聽說我大明與蒙古人是仇敵,又聽說蒙古人跟女真人是仇敵,便自稱是金國後裔的女真人,請求朝廷讓他們在此生息漁獵。”


    鮮卑荒原就是後世的西伯利亞荒原,也是許多北方民族的發源地。


    李如鬆如數家珍,雖然少了一股學術範,卻叫人覺得頗為可信。徐元佐也隱約知道這事,因為黃台吉改族名為滿洲(manju)的時候,一並否認過本族與女真(juen)的關係。在黃台吉時代,女真人的確不需要再冒充金國後裔了。


    “他們與蒙古人通婚,穿蒙古人的衣服,學蒙古人的發式,起蒙古名字說蒙古話,所以看上去跟蒙古人差別不大。”李如鬆道。


    徐元佐問道:“他們不是要剃光頭留個小辮子麽?”


    “剃頭?那是生女真的習俗。”李如鬆道:“熟女真要麽學蒙古人梳辮子,要麽學漢人結發髻。不過他們不戴發巾。”


    徐元佐又望向李如鬆剛才所指的那些女真人,道:“那些人看起來跟蒙古人一樣,子茂兄是如何判定他們是女真人的。”


    李如鬆嘿嘿一笑,並不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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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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