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東西的確好用隻是一個方麵。※%我要的是這種思路。咱們既然要辦機械廠,以後就要辦成一個‘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廠。大道理是這樣,具體執行的時候就得靠這個了。”徐元佐拍了拍手邊的車床。


    這車床實在是簡陋得可以,因為老木匠沒有學過物理,純靠經驗和設想製造出來,所以效率也並不很高,要說半自動化都很難算得上。不過任何事不都是起於微末麽?如果因為這車床簡陋得算不上車床,以後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車床了。


    “機械廠,是個製造器械的廠,隻要咱們在這上頭站穩了腳跟,日後誰都有求咱們。”徐元佐繼續道:“這老師傅怎麽稱唿?”


    老木匠抹著眼淚:“不敢不敢,小老姓魯,相公您叫我老魯便是了。”


    徐元佐道:“魯先生實乃人中之寶,這樣,你報個價,這個工坊就由我徐家買下來了。你和你這些徒弟,都可以進徐氏機械廠。一應福利由小嚴跟你說。我雖然不管機械廠的事,不過還是說一聲:我看魯先生當個副總工是沒問題的。”


    老魯張著嘴,發出嗬嗬聲,也不知道是在笑還是驚喜過甚。


    嚴宇知道總工的地位,那麽副總工也就差總工一級。雖然十九歲的年輕人沒指望過當總工,但是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被指定為副總工,仍舊叫他有些羨慕嫉妒。他輕輕問身邊欣喜若狂的少年:“你叫什麽名字?”


    “我跟師父姓,叫天明。”少年咧嘴笑道:“嚴哥兒叫我小明也成。”


    嚴宇扯了扯嘴角,算是正式認識了。


    徐元佐分開人群,走到了嚴宇跟前,先掃了一眼魯天明,一眼就覺得這孩子頗有靈氣。他那兩隻眼睛水汪汪的。轉得飛快,是個標準的聰明麵孔。而且長得也不醜,抬頭看人的時候就像是在賣萌。


    “小嚴,我跟你說句話。”徐元佐道。


    嚴宇連忙輕拍魯天明的後背,叫他離開。


    徐元佐等魯天明跑開了,方才道:“機械廠活都已經幹起來了。我卻還沒搭班子,你覺得奇怪不?”


    嚴宇連忙道:“小的就知道跟著佐哥兒幹活,沒想那麽多。”


    徐元佐笑了笑:“那可不行。你得想。”走開兩步,耳邊嘈雜之聲頓時輕了下來:“我想讓你執掌這個機械廠。”


    嚴宇雙腿一酸,仿佛站在萬丈懸崖邊,連忙道:“我不行的,我不行……佐哥兒這是太抬舉小的了。”


    徐元佐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誰是生而知之的,孔聖人進了太廟還要請教人家呢。”見嚴宇還是一臉惶恐,他又道:“你看。你從小跟著你爹做活計,搭班子,雇人手,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嚴宇略微鎮定了些:“這個倒是知道……”


    “建築社和機械廠其實差不多,隻不過那邊活大,這邊活小。加上許多木匠都是建築社轉過來的,你來當這個掌櫃,他們也安心。”徐元佐道。


    嚴宇垂下頭:“這些師哥們就算看在我爹的麵子上。也不會叫我難做。”


    徐元佐笑道:“看,他們彼此之間有不服。叫誰當這個掌櫃都不好。你跟他們有香火情誼,又不跟他們比手藝,居中調和是不是更合適?”


    嚴宇微微頜首:“佐哥兒這般說起來,我也安心不少。不過我手藝不精……”


    “沒關係。”徐元佐堅定道:“你知道劉邦吧。漢高祖。”


    “聽過《斬白蛇》的戲文。”


    “漢高祖劉邦奪取天下靠的是三個人。蕭何、張良、韓信。”徐元佐道:“他當了皇帝之後,說: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我不如張良張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我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我不如韓信。但是我能用好這三個人傑,這就是我最終能得天下的道理。”


    “你現在當機械廠的廠長,關鍵在於用好手下的師兄弟,用好有才能有手藝的師傅,而不是要你自己擼袖子上陣。你能明白這個道理麽?”


    嚴宇隻覺得佐哥兒真是什麽都懂,學問精深。聽了幾百遍的戲文,同樣的故事,給佐哥兒說起來就變得極有道理。他點了點頭:“那小的必盡全力。”


    徐元佐點點頭:“你既然叫我佐哥兒,你我便兄弟相稱,日後不用太客套。”


    “是,佐哥兒。”嚴宇心中一鬆。雖然誰都叫徐元佐“佐哥兒”,但是能得到承認的人卻不多。


    “自己人,說話尤其不能繞圈子。你在機械廠有什麽難處,直接與我說。我有什麽要求,也直接讓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互相猜心思。”徐元佐道。


    “是,正要請問哥哥策略。”嚴宇道。


    “第一,機械廠是用來做機械的。一把斧頭一根哨棒算機械麽?當然不算,那個隻能叫工具。”徐元佐指了指身後的車床:“那種才能算。”


    嚴宇點了點頭,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們要做的是織機紡車之類,尋常匠人做不出來的東西。”


    “對,就是要搶那些大工的活計。”徐元佐壓低聲音:“那些大工,一個月造一台織機,連工帶料要五兩銀子本錢,賣出去要六七兩。咱們外麵收配件,一天能裝兩三台,成本不過二兩,對外賣四兩,逼死那些匠人都做不出來。”


    “那他們……”嚴宇有些吃不準。


    “他們可以來給咱們打工啊。”徐元佐笑道:“他們來給咱們幹,每天裝的織機就更多了,賺的利潤也就更高。日後改進了機器,還可以提價。市麵上除了買咱們的機器,還能買誰的呢?”


    嚴宇重重點了點頭:“我懂了,佐哥兒。非但織機如此,其他複雜寫的軋棉、紡線、繅絲,都可以這般做起來。”


    徐元佐欣慰道:“你能舉一反三。很好。那麽你掌握到關鍵了麽?除了用通止規收零配件,要想更快更好地製造機械,需要什麽。”


    嚴宇的目光落在了那架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車床上。


    “人力有時盡,要善於用物。”徐元佐道:“你在機械廠挑選些機靈好學的苗子,送進經濟書院先讀書學算,日後學習物理。當能事半功倍。”


    “是,佐哥兒。”嚴宇應道。


    徐元佐又勉勵幾句,叫棋妙拿了些銀子,請上上下下眾人吃個席麵。他自己不能久留,又要趕去別處見人,說話,吃飯,交際。


    這個時代沒有電話和電郵,工作節奏慢了許多。更不需要飛來飛去。然而路上花費的時間卻增加了數倍,活動範圍小了,人際關係更加精細,交流時間更長,社會活動更多。此消彼長,工作量其實並沒有減低多少。


    “去郡城。”徐元佐道。


    棋妙叫老黃駕了車,一路朝南去了。


    後世幾十分鍾的車程,如今就要三四個小時。人受罪也就罷了,關鍵還是浪費時間。


    徐元佐在車裏閉目養神。不一時就聽到了棋妙的輕鼾,春困襲來,少年人是有些吃不住。如果不是今日趕去鬆江有事,他也會在車上打個小盹的。


    今日去鬆江的事實在非同小可。


    從小說,是族中長輩要找他聊聊人生聊聊工作。


    從大說,是有人要對他進行不信任案投票。彈劾他在徐家產業布局方麵的各種舉措。


    所謂長輩,便是二叔徐琨和三叔徐瑛。


    “父親,您看那小子做的都叫什麽事?布行今年說是不放錢,不放錢哪裏來錢?!還有他搞的建築社、客棧、書院、刻書坊,哪個是掙錢的?我是看不到賬目。大哥應該知道吧?他給那些泥腿子多少好處?這都是在用咱們家的錢財收買人心呐!最要緊的是,竟然把家裏的地白白捐出去,這不是要斷咱們家的根基嘛!”徐琨出去了一趟,口才倒是比以往好了,落在徐璠眼裏卻是懷疑他背後另有人出主意。


    徐瑛本是負責家裏田產的,算是幼子得寵的典型。如今三萬畝地都給了廣濟會,就留了那麽幾千畝好田自家吃用,他的收益直線下滑,幾乎要靠月例銀子在外花銷了。就連曾經巴結他的縣裏書吏、各地鄉紳,也很多跟他不往來了。


    聽了二哥的話,徐瑛憤憤在後麵加了一句:“就是!那麽多地,白白給了別人,他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買來的名聲都歸他了!”


    徐階坐在太師椅上,雙目空靈,明顯睜著,卻沒有焦距,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徐璠幹咳一聲,道:“田地捐給了廣濟會,用還是用在咱們自己家的。今年家裏仆役的工食銀,清客先生們的聘金,書房刻書刊報的銀子,《故訓匯纂》籌備所用的銀子,安置災民的銀子,升湖書院裏麵的各種開銷,這些全都是地裏的收益。”


    “這些銀子說破天去,五千兩總是打住了吧?剩下的呢?”徐琨追問道。


    徐璠心道:你心真小。五千兩哪裏打得住?


    光徐璠和徐元春兩人掛名的薪金就有一萬兩!再加上打賞府縣衙門各級書吏、衙役、白差……加起來也有七八百兩。


    當然,這些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止。不過餘了有銀子也是事實,父親大人是知道的。”


    徐階知道多出來的不是一點點銀子,而是上萬兩的銀子。這也是徐元佐向他報備過的,如今還沒法將這筆錢洗出來,所以隻是賬麵上掩蓋。不管怎麽說,銀子肯定是沒流出去,都在徐家銀窖裏藏著。


    若是換個人,肯定做不到徐元佐這般心細謹慎。


    徐璠扯開話題,道:“書院本就不是為了掙錢的,那是為了造福鄉梓,振興文教才開的。至於建築社、客棧今年給掌櫃夥計銀子分得多,但那些人都是咱們家的種子。日後要靠他們開枝散葉的,少掙一些算得了什麽?又沒虧了銀子。”


    徐璠說著,看了一眼父親大人。


    徐階仍舊一言不發。


    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了。


    徐琨渾然不覺,道:“開辦產業不就為了掙銀子麽?現在不把銀子摟到手裏,日後歸誰還說不準呢!”


    “說什麽混賬話!”徐階突然目射精光,拍著扶手大聲喝道:“是要咒老夫早死麽!”


    徐琨一愣,將剛才脫口而出的話一嚼,冷汗就下來了。那個“日後”還真容易叫人想歪,好像自己在暗示父親去世之後的家產分配。他急急辯解道:“父親大人息怒!孩兒豈敢有那種意思!隻是如今朝堂風起雲湧,萬一叫那高新鄭當國,要整治我家怎生是好?”


    “我還沒死!”徐階怒道。


    徐璠連忙出來打圓場:“二弟你也真是杞人憂天。高新鄭就算要對咱們家下手,咱們難道就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徐琨垂著頭,不敢再多說話,以免越描越黑。


    徐璠繼續道:“當日父親大人成立廣濟會,將家產捐出去,正是金蟬脫殼之計。如今我家有什麽?書坊和書院是振興地方文教,這是做善事;建築社負責鋪橋修路疏浚河道,也是做善事;地就千來畝,全靠客棧和布行掙些十一之利。這些拿到金殿上去說,咱們也不怕。”


    他見徐琨又要開口,又道:“我們連自家園子都拿出來給鄉黨們用了,家境清貧若此,高拱若是再不依不饒,天下禦史都看不過去。”


    徐琨看了看父親,沒想到父親竟然默認了大哥的說辭。他也是這才反應過來,小小一個徐元佐,那是大哥的義子,有什麽資格決策徐家的事?還不都是徐階徐閣老拍板的麽?這時候攻擊徐元佐,那跟指桑罵槐有什麽區別?


    一念及此,徐琨登時氣焰消散,再不敢說話了。


    書房裏一片寂靜。


    過了片刻,徐誠的聲音傳了進來:“老爺,佐哥兒來了。”


    徐琨聽到“佐哥”兩字,頓時頭皮發麻。應天府也有人談論這個異軍突起的“佐哥兒”,幾乎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


    徐元佐緩步進來,先給徐階行禮,再給徐璠行禮,然後站在徐璠身邊給兩位族叔行禮,挑不出半點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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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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