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前兩日老師的文主李文明來找我,語焉不詳,大意是想讓我幫著探查:到底是誰人在鼓動上海張知縣走海運。”徐元佐道。


    徐璠的政治經濟的敏感度都很讓人捉急。


    聽了徐元佐的消息,竟十分茫然,道:“海運若是便宜,便叫他們去做唄,與咱們何幹?”


    徐元佐嘴角微微抽動,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了。他道:“鄭老師那邊大概是想知道能否搭這條順風船。對咱們家而言,最緊要的就是能否跟著搭這條順風船啊。”


    徐璠歎道:“若是你大父還在朝中,這些都是小事。如今你大父致仕,高拱卻是眼看著要入閣了,最好少招惹是非。漕河上下三千裏,多少人盯著呐。”他怕徐元佐少年心性,總有一股熱血衝頭,又道:“咱們小富即安,先將眼前高拱的坎邁過去。等到江陵當國,咱們就能輕鬆許多了。”


    徐元佐對徐璠的“小富”概念幾乎無法吐槽。就說今年的收入,除了扔在地窖裏,還能幹什麽!這足以說明貨幣量已經過大,最直觀的表現就是物價上升,白銀貶值,乃至出現通貨膨脹。


    姑且不扯那麽宏觀的問題,光是目前徐家的資本盈利率就讓徐元佐心裏發癢。


    “父親,現在咱們家最大的問題是銀子太多。”徐元佐尋思著怎麽給徐璠解釋這個道理。


    徐璠啞然失笑:“誰會嫌銀子多?”


    “銀子多,但是都處於閑置狀態,沒有發揮他們的作用,也沒有因此賺來更多的銀子。”徐元佐粗粗推進了一下資本收益的概念,補了一刀:“兒子怕正應了老子所謂‘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徐璠微微沉默,問道:“你對此事是如何看的。”


    徐元佐道:“我鬆江稅賦折銀不過八十五萬兩。華亭占了七十二萬伍仟四百兩,上海不過十二萬兩,這點運量真不值得特意走海運。”他頓了頓,道:“這會否是蘇州那邊的意思?”


    徐璠隻是看著徐元佐等他說下去。心中卻覺得這個義子的心思太細,想得太多。


    徐元佐猜測的依據就是蘇州尚未推進一條鞭法,絕大部分的秋糧都是實物。尤其是太倉州的白糧,一直到明亡都是繳納白米。作為皇室禦用,運費甚至高達糧食價值的四倍。相比之下,蘇州的納稅人才是最希望廢漕改海的。


    “他們能從中得到最大的好處,為何要叫鬆江這邊出頭?”徐元佐又設問道。


    徐璠這時候才轉過彎來,道:“朝爭一如戰陣。有先鋒,有遊擊;有正兵,有奇兵。要鬆江這邊先提,恐怕是因為鬆江運量小,可以試探朝中漕黨的底線,權作投石問路。”


    “他們問過大父沒有?”徐元佐直截了當問道。


    “唔……”徐璠一噎,失聲笑道:“姑蘇乃是天下文章勝地,縉紳遍地,在朝中頗有聲勢,這等事自己料理了就是。何必驚擾你大父?”


    徐元佐吸了口氣,試探問道:“父親不覺得這是對咱們的不敬麽?”


    “哈哈哈,”徐璠大笑起來,“咱們家既然已經優遊林下,官場上的事何必再去參合?”


    “不對。”徐元佐固執地搖了搖頭:“無論大父在朝或是致仕,華亭就是我家的華亭,鬆江就是我家的鬆江!我們有掌控一方的權力,他們到了我們地盤上,卻不先問過我們,這就是該好好教訓才對。”


    徐璠也笑道:“你這聽著倒像是打行青手搶碼頭。”


    “道理是一樣的。”徐元佐道:“若是倭寇來江南劫掠……”


    “自然是往死裏打!”徐璠接口道:“可是蘇鬆一家。跟倭寇可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呢?”徐元佐道:“父親,想我與康家萇生兄友善,那我能去康家指手畫腳麽?不能啊!主賓有別,喧賓奪主就是無禮!如今我家是鬆江之主。吳人卻對我家視而不見,這要麽是不知道鬆江誰說了算,要麽就是有心侮辱咱們。於情於理,咱們都得好好教育他們一番呀。”


    徐璠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頗有些不安,強笑道:“我看你倒像是一隻護食的小狸貓。張牙舞爪,還鬆江之主呢。”他見徐元佐沒有絲毫笑意,隻得正經道:“這樣,我去見你大父,看他老人家如何說。”


    徐元佐應聲而退,不免心中鬱悶。


    丁點主權意識都沒有啊!


    徐元佐長歎一聲,又想到蘇州人這段時間在鬆江置地買糧,更是將他們歸結到了敵對陣營。


    置地威脅到了日後的原材料定價權。


    買糧則遏止糧價下跌,直接影響了仁壽堂的收益。


    這在戰場上可以算是不宣而戰了!


    可惜鬆江能看到這一現狀的人實在太少了。就算是仁壽堂的董事、股東們,也都還沉浸在暴利的爽感之中,絲毫沒有意識到家國天下乃是不可分的整體市場。


    徐元佐從徐璠書房出來,去看了徐元春。這位大兄日前在諸多大學者跟前走動,交流學問,進益之快,遠超預見。見到徐元佐來了,他更是高興,拉著說了好半天的話,都是學問上的事。徐元佐本想跟他說自己已經在著手統合華亭縣的商會,但是看他那副興致盎然的模樣,始終沒有插上話。


    到了晚飯時節,徐誠卻過來了,叫徐元春和徐元佐兩人過去吃飯。


    徐階注重養生,晚上一向吃得簡單清淡,也不樂意與子孫共餐。


    “今日肯定是因為你來了。”徐元春笑道:“果然是小孫子更受寵些。”


    徐元佐幹笑,心中不免有些感動:不說二房三房,起碼從徐階、徐璠到徐元春,是真的把自己當親人看待啊。


    徐階在偏廳用餐,麵前擺著兩碟醬菜,一塊豆腐乳,一個精巧的小碗裏盛了大半碗米粥,卻是湯多米少。徐璠和父親吃的一樣,元春元佐二人的食案上卻多了一根排骨肉和一塊魚中段,米粥也稠得多。


    徐瑛並不在受邀之列。


    秉承著食不言的規矩,直到眾人吃完,徐階漱了口,方才道:“現今到蘇州那邊買地可還方便麽?”


    徐元佐一聽就明白了:這是要以攻為守啊!


    徐階又繼續道:“如今家裏地少了,可以著手辦幾塊好些的良田,隻是供自家吃,想來不至於犯了忌諱吧。”


    徐璠還沒反應過來,徐元佐已經朗聲道:“聽說太倉田地最好,大可以買個幾頃,到時候自家船運迴來,也沒什麽增耗。”


    徐階點了點頭,道:“你去辦就是了。”


    兩人的對話簡單明了。翻譯過來便是:你來我往,把持渠道。


    這是徐家掌門人正式確定了開戰的信號,而且欽點了徐元佐作為主將。


    徐元佐登時興起了與人鬥其樂無窮的昂揚鬥誌,又像是迴到了波雲詭譎的商戰之中。


    論說起來,相比後世更注重商業間諜、市場營銷、公共關係等軟綿綿的商戰手法,徐元佐更喜歡如今這個時代真槍真刀,成王敗寇的作戰方式。總有種激昂和慷慨蘊藏其中。


    ……


    徐璠隨著父親迴到書房,親自為父親讀書,好保養眼力。


    “幸虧有敬璉啊。”徐階突然打斷了徐璠的讀書聲,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徐璠心中一顫:看來敬璉說的那些話,很對父親的脾胃啊。


    “華亭是徐氏根底所在,鬆江就是我鄉,若是一鄉尚且不能安定,如何麵對異鄉之客?”徐階這是明擺著教育兒子了,不過他也知道兒子的資質有限,又道:“你在朝中見過了政爭,如今在家,也該看看鄉爭了。蘇鬆一體,卻總要有個掌事人才行。”


    徐璠低聲稱是,又有些擔憂,道:“我鬆與蘇州相比,頗在劣勢啊。”


    蘇鬆都是海內大郡,但是蘇州府有七縣一州,六十萬戶,二百萬丁口。鬆江隻領有兩縣,二十一萬戶,四十八萬口。蘇州的進士數量也遠超過鬆江,政治經濟都呈現出了對鬆江的碾壓之勢。


    如果蘇鬆相融,掌事的也多半是蘇州人。


    “十人之冠者謂之豪;百人之冠者謂之傑;千人之冠者謂之俊;萬人之冠者謂之英。又謂事物之傑出者為雄。”徐階緩聲道:“凡夫如蚍蜉,而英雄為巨木;凡夫如螳螂,而英雄為滾輪。我看敬璉有英雄之姿,優劣之勢,未可輕言。”


    徐璠沒想到父親對徐元佐的評價又高了一層,心中不免忐忑。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徐元佐如此大能,被父親視作英雄之輩,日後若是真的過繼過來,家產該怎麽分?


    大家族的沒落,往往都是兄弟失和,分家析產開始的。


    別看如今家裏有幾萬畝地,哪怕幾十萬畝,也不夠三代人分的。而家族的力量就像是筷子,握成一把難以的折斷,分開之後卻是很容易便被人折斷了。


    琨、瑛兩房都是嫡子,都有資格分得家產。若是元春、元佐再分一道,徐家還談何掌控鬆江呢?


    徐璠為此頗為費心,隻能先拋之腦後,希望這天盡量晚點到來。


    *


    感謝盟主~風鍾訫聲!特此大章節奉上~!(未完待續。)


    ps:多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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