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完全沒有料到,自己在迴程途中看到了海瑞。


    那個倔強的身影,牽著毛驢,帶著一個仆從,一步步走向通往郡城的官道上。


    海瑞看到徐元佐馬車過來的時候,拉著毛驢讓路,就如一個落魄的讀書人。


    徐元佐一腔心事,並不打算跟海瑞提前接觸。如果不發生一些狗血橋段,以徐元佐的身份是見不到海瑞海青天的。當然,海瑞肯定是要去見徐階的,不過徐階肯定也不會見他,最多叫徐璠出來接待。這既是避嫌,也是致仕元揆的矜持。


    不過看到海瑞在江南的酷暑中走得滿頭滿身的臭汗,以及身後仆從一臉的不爽,徐元佐突然動了一絲奇妙的心思。


    就像是一個殺人無算的冷血屠夫,突然看到一隻快餓死的貓,決定將它抱迴家好生喂養……那種奇妙的心思。


    “這位先生可是讀書人?”徐元佐叫棋妙拉開了尾簾,跳下了尚未停穩的馬車,施施然行禮。


    海瑞扯了一下自己的飄巾,躬身迴禮,真像是個一輩子考不出頭的窮酸秀才。


    阿廉看了看身材高大,身穿襴衫的俊朗生員,以及那個站在後麵伺候的小奚,心中一歎:唉,我們老爺還是舉人呢……


    “老夫……的確是讀書人,可惜科場蹉跎。”海瑞半真半假道。


    徐元佐長長哦了一聲,心道:沒中進士也的確可以算是科場蹉跎。他道:“我正要迴郡城,若是先生同路,大可共車而行。”


    海瑞麵上略顯遲疑,道:“這恐怕有所打擾吧。”


    “談不上打擾,與人方便罷了。”徐元佐道:“受累的不過是兩匹駑馬。先生若是覺得占了它們的便宜,到時候給它們飲盆水、添把豆子,也便是了。”


    海瑞竟然咧嘴笑道:“若此多謝了。”


    徐元佐一時沒搞清海瑞的笑點在哪裏,又在腦中迴放了一遍剛才的話,完全是平鋪直述的老實話啊。為啥這個曆史有名的鐵麵人物就笑了呢?


    短暫的一愣神,徐元佐看到海瑞要親自去搬毛驢身上的行李。下意識地上前托了把手。結果卻發現並沒有看起來那麽沉重,索性全都接了過去,放進車廂裏。


    海瑞倒是看得目瞪口呆,心道:這生員好大力氣。竟然是個文武雙全的俊傑。


    大明的讀書人文武雙全者甚多。隻要家境富裕的,學文之餘也會習武。遠的不說,徐渭本人就是文武全才,隻是因為用不著動武罷了。他的劍術習自其鄉武舉人,正兒八經可以上戰陣殺敵的。


    至於到了晚明。知兵習武的進士更容易出頭,所以得到重用的也多。


    比如熊廷弼,這位“熊”人考了武解元後又棄武從文,鄉試又中文解元,所以其堂高榜“三元天下有,兩解世間無”;又比如孫承宗,在晚明史中神仙一樣的人物,年輕時仗劍走九邊,頗有遊俠之風;又比如明廷棟梁的孫傳庭、能舞動一百八十斤重練功刀的盧象升……這些人都挺顛覆“大萌”讀書人形象的。


    這其實也是真實的曆史狀態。


    因為有明一朝的社會思潮說出了就是複古。


    所有的爭端隻是在於複先秦之古,還是複秦漢之古。或是複漢唐之古……至於宋朝,明人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麵承認這個時代的璀璨,並以重開大宋天為榮,一方麵又痛心宋朝丟了大漢天下,讓蒙韃蹂躪了大好河山。


    不論怎麽複,明人在開創華夏風雅的同時,仍舊是將尚武的因子繼承了下來,讀書人打群架、鬧公堂,私下決鬥……都是屢見不鮮的事。


    風帶著熱氣從車窗裏闖了進來。總算不是很悶。


    海瑞上了馬車,與徐元佐對麵而坐。兩個小廝坐在車尾,還要比坐在裏麵的主人舒服一些。


    終究是要比在外麵步行愜意得多了。


    徐元佐搭了海瑞之後,並沒有與之深談的打算。開始考慮一些路麵硬化的事。最簡單的莫過於石板,許多有點底子的小鎮都是用青石板或是石磚鋪地的。不過終究是費用太高,無法普及。


    而且石板在天長日久的碾軋之下,也會留下車轍,最後還有可能碎裂。成本高,不好修補。所以沒見哪裏用這麽奢侈的方式修路。


    如果用石子的話,江南倒是多見些,但是設計略渣,很容易衝毀,主要是沒有明晰的路基概念,這個可以叫老嚴頭他們好好研究一下。中國建築史上有那麽多異想天開的建築,要琢磨一下道路這種低端品,應該問題不大。


    再就是如今已經有了土水泥,許多地方用它給城牆包磚,至於能否用來硬化路麵就很難說了。至於墓葬常用的三合土倒是好東西,隻是不知道跟青石磚比起來,哪個更貴些。


    海瑞看著徐元佐心中越發好奇了。這少年年紀輕輕就穿著襴衫,顯然是少年俊才。肯邀他同行,顯然也有古道熱腸。然而作為一個讀書人的基本禮儀自報家門,他卻省略了。


    一般而言,把請人同車多半是為了緩解旅途寂寞,好聊天說話。這生員卻隻是靜默發呆,似乎有些心事。


    “相公貴姓?”海瑞忍不住問道。


    徐元佐這才瞟了他一眼,道:“萍水相逢,何必糾結這個。”


    棋妙聞言心中暗道:隨性而為,相公還真是有魏晉之風呢!


    海瑞更是意外,本來並不是個健談的人,此刻也有了談性,道:“相公師從何人?可是準備明年應舉?”


    徐元佐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老夫可是打擾了相公?”海瑞微微皺眉。


    “無所謂,你說你的,我想我的。”徐元佐道。


    海瑞從未見過如此油鹽不進,比自己還不會聊天的人,恨不得當即表明身份,看他俯首參拜的表情!當然,他還是個有個操守的人,既然微服私訪,哪有被人一激就自報來曆的道理?


    車廂裏再次沉默片刻,阿廉忍不住對棋妙道:“你家主人真是個怪人。”


    “不得無禮!”海瑞瞪視阿廉。


    棋妙見佐哥兒恍若沒有聽到,不服道:“我家佐哥兒學究天人,隻是懶得應付你們罷了。”


    “佐哥兒?”海瑞這迴還真是被震住了。


    ……


    ……(未完待續。)


    ps:抱歉,今天事太多,還有一更盡快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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