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四子的複古派看來,唐人至開元之後就有了暮氣,宋人隻會拾人牙慧,十分可鄙。


    至於元人,嗬嗬,粗俗之徒不足論耳!


    甚至連唐宋八大家,在他們看來也隻有“尚古文”提倡古文運動,是他們的閃光點。


    而唐順之、歸有光領導的唐宋派,則覺得行文應該直白些,秦漢時候那種堆砌各種生冷典故,文字佶屈聱牙的風格實在討厭。應該學學唐宋,尤其是韓柳歐蘇等八大家的文章,簡明扼要,不重辭藻,而辭章之美躍然紙上。


    審美的差異令這兩派直接對罵,而且言語極重,偶爾還有人身攻擊,放在後世許多論壇都有可能被版主關小黑屋呢。


    “雖然各有所美,各有所惡,但是‘言之有物’卻是諸君所共識。”徐元佐道:“小子以為,隻要言之有物,能為載道之器,皆是一體。故小子讀古人文章,隻求其實物;讀今人文章,隻觀其載道。至於文風如何,何足道哉?恐怕這也是十四子之本意,而唐宋大家之所求。”


    林大春暗笑:果然是少年之人,不知道人心爭執,豈會因為一同而存百異?


    他道:“言之有理。你可帶了往日習作?”


    “來得匆忙,並未帶來。”徐元佐暗道:往日不寫作文,真不好意思。


    林大春略有遺憾。


    “請大宗師命題,小子這就寫來。”徐元佐又道。


    林大春心中一動,道:“便以‘少年’為題,寫篇古文。”


    “敬諾。”徐元佐躬身告退。


    徐元佐不知道林大春是怎麽想到“少年”這個主題的,但既然出了題目,斷然沒有討價換件的道理。更何況“少年”一題,正中徐元佐懷抱。


    張元忭聽了此題,心中第一個反應是《孟子?萬章上》。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


    意思是說:人在年少的時候,會依戀父母;知道美色。懂得找對象了,就傾慕年輕美貌的女子;有了妻子,就眷念妻子;做了官就一心放在君主身上;得不到君主的正反饋,心裏就**辣地難受。具有最大孝心的人,才能終身眷念父母。到了五十歲上還眷念父母的。我隻在偉大的舜的身上看到了。


    從立意角度而言,少年一題正是與“立誌”、“恆心”、“大孝之始”等等聯係起來的。


    張元忭不知道徐元佐打算采用哪種文體寫,所以大概揣測了一番,覺得難度不大。如果正統來寫,可以循著孟子的意思寫,無非就是少年之人要立誌,且支持以恆。如果要劍走偏鋒,可以從《周易》入手,以少年為潛龍,推演十二消息之卦。也能讓人驚豔。


    張元忭是博學鴻儒,徐元佐卻不是。


    他是個文科學霸。


    第一個反映在他腦中的並非孟子,而是梁啟超。


    當年梁啟超曾有一篇收入中學語文教材的文章:《少年中國說》。


    此文是個將死老朽,前途絕望而寫出來寄語後輩的抒情詩,除了文辭上還有些排偶、比喻等可以拿來教中學生寫作手法,就隻有題目和立意有些價值。


    整篇內容都是感情強烈,而邏輯欠缺,就比如膾炙人口的一句: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簡直可笑。


    長輩老師都是愚昧的,怎麽教出智慧少年?長輩老師都不智。智慧的少年隻會被視作瘋了的少年,還指望國家智慧……先篡權奪政吧。


    至於少年富則富,少年如何富?休學去開軟件公司?還是創立“非死不可”?


    指望萌芽狀態的水稻結出飽滿的顆粒,真是有種反差萌呢。


    徐元佐如果照抄過來。實在太砸自己“神童”的名聲,即便後人也會吐槽他是“神經病兒童”。


    不過公允地說,梁任公將少年與國運捆在一起,的確是推開了一扇窗。


    隻需要將“少年之國”改成“國之少年”,文章的利益和格局就上升到了指點天下的高度。


    “世有三歲之翁,亦有百歲之童。”縣學教官看了徐元佐落筆。連忙抄了下來,送到廳中,呈給林大春。


    林大春正與張元忭說話,見這麽快就有文字呈了上來,笑道:“小友文思卻是敏捷。”他展紙讀了出來,微微詫異:“先聲奪人,有點意思。”


    張元忭聽了,微微一沉思,道:“三歲之翁,百歲之童,接下去便是要說赤子之心了。”


    “恐怕不好把握。”林大春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擔憂。


    赤子之心討論的是心。


    《禮記》所謂“總包萬慮謂之心”,這是最早賦予“心”哲學概念。其後為了滿足古人的哲學需求,心正處於身體中間上中下的中,如同天子處於天地人之間,國君處於君臣民之間,所以心的精神層麵意義與實體器官相融合。


    到了目今,古籍中將瘋癲之症與大腦聯係的非主流思想大有傳播。


    內丹學的發展告訴人們,真正主宰思考、思想的是大腦,或者說是大腦區域。李時珍就說“腦乃元神之府”。當然,他們都是唯心主義者,並不相信大腦本身有思維,而隻是思維所寓居的物質基礎。


    反正這個口水仗打了很久很久,在徐元佐穿越的時候還沒打出個勝負。沒有任何一位哲學家宣布終結了唯心唯物之爭精神病院倒是有不少這樣的終結者。


    這就意味著,徐元佐要講“心”,講“赤子之心”,從縱橫兩方麵闡述,都是極大的題目。


    誰知再次傳上來的時候,卻是“人既如此,國亦亦然。”


    這個甩尾漂移叫廳上兩位大才著實愣了愣,彼此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張元忭道:“元佐朋友正應了天馬行空而步驟不見,確實引人期盼。”


    徐元佐定了基調,旋即開始大段類比。


    少年誠如國朝初興,訂立典章,革除舊弊,創立文化。與之相對的,老翁就如國運衰竭,社稷將滅,多有詭譎妖異之事。三歲之翁,便是二世而亡的秦、隋、國祚不長的小朝廷,以及蒙元;百歲之童,則是上古三代,聖王治世,時時自新。


    林大春張元忭一段段讀下來,也不免被徐元佐縝密思維所引導,挑不出半點紕漏。至於行文煉字,這本是徐元佐的弱項,但因為是古文,要求沒有時文那麽高,講究“字字珠璣”,便成了瑕不掩瑜,大可忽略不計。


    全文最終在迴到“修齊治平”,而在“新民自新”點睛,更見格調之高。(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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