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明是鄭嶽私人聘請的幕僚,拿的是鄭嶽給的薪金,自然隻需要站在東主的立場上考慮問題。放在早些年大約春秋戰國時候吧,這叫家臣,除了主公之外不鳥任何人。


    見鄭嶽麵帶憂色,李文明適時上前,問道:“東翁似有難以決斷之事,可告知一二否?”


    鄭嶽長歎一口氣,道:“此子是讀書種子,隻是不該亟亟赴考。”說罷,他將徐元佐的作文拿給李文明看。


    李文明雖然隻是個生員,但生員與生員之間的含金量也是不一樣的。作為科考大省浙江的生員,他起碼能夠輕而易舉看出這篇作文實在很難在眾童生之中脫穎而出。


    “這若是在府取裏,黃堂老爺也會遲疑吧。”李文明婉轉道。


    “他編纂《抄記》水準不差,但是這作文就有些稚嫩了。”鄭嶽道:“不過也難怪他年幼,會讀書已經難能可貴了。”


    李文明道:“正是如此。東翁隻需縣試取了他,自然是盡到了師徒之情,後麵的路也隻有他自己走了。”


    鄭嶽搖頭道:“我將書進與洪溪公,洪溪公看後說:大可直達學院。本以為元佐有徐氏家學,即便不能時文,古文亦可。可如今看這文章卻令人有些灰心。”


    李文明收了徐元佐的銀子,早就已經想好了對策,此時假意琢磨,良久方道:“東翁,堂皇之策,便是叫徐公子能夠在兩月之間練出府考的文字來。”


    鄭嶽搖了搖頭:“此子悟性不差,但尚不足以兩月之內積人十年之功。”


    元人《琵琶記》裏說:“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


    此言流傳甚廣。讓後人誤以為十年寒窗就有了金榜題名的資格。


    其實尋常少年六七歲開蒙識字,二三年後始讀《三百千》。若是資質尚可,再二三年可依次讀《四書》,然後選《五經》中的一部為本經加以研讀,如此順利的話十六七歲便能參加童子試了。


    尋常人需要讀十年書。才踏上漫漫科舉之路。神童隻取十五歲以下者,正是因為領先別人一兩年不算什麽,領先兩三年卻等於少用三分之一的時間,可謂神童了。


    徐元佐以“十四歲”應童子試,也很值得驕傲了。


    隻是要拿出真才實學戰勝那些讀了十年書的童生,鄭嶽卻覺得機會略有渺茫。


    “既然堂皇之策不足以征。”李文明低聲道,“學生還有一個劍走偏鋒之策。”


    “說來聽聽。”鄭嶽側耳。


    “莫若給個案首。”李文明道。


    鄭嶽啞然失笑,幹咳一聲方才道:“我現在送他去府關都有些心驚,哪裏還敢給他案首?”


    李文明道:“東翁,若非案首。徐公子便隻能與其他童生一樣,府試作文兩篇,而後入學院試。然後院試三篇,掙個入學名額……此乃正途,咱們已經說了走不通。


    “而給他一個案首,府取可以不考,直接送達大宗師麵前,再以傷了手腕為由。請求麵試……”


    鄭嶽一個激靈:“你說的這個偏鋒之策,似有可行之處啊!”


    李文明道:“東翁,宗師直點入學的典故也在前頭。更何況他有縣案首傍身。府尊親送,斷不會不取的。說起來,如今真正難過的是府關,至於直達學院討副衣冠,這是黃堂所許諾的,東翁何必操心過甚?”


    鄭嶽有糾結。正是因為還要顏麵,否則他怕什麽?


    縣令直接送學生去府試的個案都不少。最出名的丁元複十二歲就直接參加府試、院試,還得了雙案首。


    他道:“隻是徐元佐在我門下受業。過縣試已然怕人閑話,再給個案首……”


    “隻要案首文章鎮得住人,怕什麽!”李文明正色道。


    鄭嶽看了看那紙上的庸碌文字,頓時明白了,緩緩吐出兩個字:“然也。”


    ……


    徐元佐猶自在書房中用功,雖然他敏感地察覺到了恩師態度變化,卻不知道鄭老師為了兼顧“名聲”、“利益”和“良心”而做的努力。


    又到了翌日早上,徐元佐滿懷信心進了書房,鄭嶽仍舊耐心講解,不過這迴卻是將所有精力集中在了徐元佐的習作上。


    “這裏用個‘摶’字,圓融柔轉不失力道,卻是極好的。”鄭嶽幾乎字字考究,引導徐元佐修改例文。


    徐元佐最早學寫日記的時候,父親就強調“修改”的重要性。所以他一直堅信改一篇文章遠勝於寫十篇。見鄭嶽的教學方法如此先進科學,徐元佐更是學得興起,愉快地課堂時光過得飛快。


    等臨近中午,鄭嶽方才結束了教學,道:“明日放告,為師恐怕沒有時間為你講課了。你迴去之後好生將這文章背熟,字字句句要琢磨清楚,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切不可囫圇吞下,隻落得文字。”


    徐元佐躬身道:“多謝恩師悉心教誨!”


    鄭嶽麵露微笑,心道:此子還算有些良心,不枉費我一片苦心。


    “府中吃了飯,早些迴去休息一下,張弛有道,勞逸有度,方是正經。”鄭嶽說道這裏,突然想起來了一樁大事:“你本經想選什麽?”


    照正常程序,縣試第一場就是四書義和本經義兩篇時文,然後論一篇,策問一道。不過考官往往從簡,隻考兩篇時文,論、策都是古文,尋常童生寫上來的也無甚可觀之處,索性省略了。


    因為鄭嶽這迴給徐元佐開了後門,隻打算以《四書》一篇取他,竟然忽略了本經的問題。


    “聽老師傳授。”徐元佐道。


    “本經非同小可。”鄭嶽嚴肅道:“日後你鄉試、會試,要定你終身的。為師本經是《春秋》。不過如今選《春秋》的人不多,你若是誌不在閣輔,也不用選這個。”


    五經自有難度之分。


    《春秋》經微言大義,最繁最難,涉獵最廣,但是有心角逐三鼎甲和庶吉士的士子,大多都學《春秋》。正因為其難度高,所以隻要出彩就能在會試中搏個好名次。須知殿試隻考策論,皇帝也不可能看完三百餘人的卷子,一一排名,都是閣輔們照會試的名次和考生聲望推薦的。


    而且《春秋》裏治國、修身、德行、戰略……幾乎無所不包,對於殿試上寫策論也是大有好處,起碼言之有物。


    缺點嘛,難度高,一旦沒玩好就崩了。


    比如鄭嶽先生就是玩崩了的例子,明明實力一流,卻淪入三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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