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以“三六九”為放告日。三旬之中隻要帶了三六九,縣官就當坐堂放告,讓治下百姓申訴冤情。今日初六,正該老爺上堂受理案子。


    這也是鄭嶽最不喜歡的日子,是以聽到催堂鼓方才想起來,急忙進去換了烏紗帽,團領常服,匆匆往公堂去了。


    想去年此時,他還在春闈拚搏之中,總是羨慕那些已經高中皇榜的進士。如今不過一年,他就已經對這“縣令”乏味到了極點。尤其是早上剛剛從的神妙之中沐浴出來,此刻陷入一片泥淖,正是雲泥之別。


    聽完了幾起民間爭訟,無非就是張家占了李家的地,李家投了王家的菜……鄭嶽隻覺得頭暈腦脹,再看日影漸短,終於算是熬到結束了。


    鄭知縣剛走到二堂,見了李文明,疲憊道:“先生有事麽?”


    李文明上前道:“東翁辛苦了。”


    鄭嶽慘然笑道:“這不正是本分麽。”


    李文明也笑道:“東翁,高足那邊如何了?”


    “尚可教也。”鄭嶽輕鬆了些許:“你今日去幫他把結保的事辦了,別讓他出去了,叫人看見不妥。”


    李文明道:“剛才我已經去問他要了三代履曆,隻跟東翁稟報一聲便去。”他拿了徐元佐的銀子,又有情麵在,去禮房那邊跑一趟乃是理所當然的事。


    鄭嶽又問了幾件案子的處置,便叫李文明速去,自己迴後院休息去了。今年的江南格外冷,衙門正堂又鮮有官員的修繕,坐一早上足以凍成全犬科動物,當然要盡快迴去喝杯熱茶。圍著暖爐,放鬆一下。


    如果這時候有個能知冷暖的紅袖添香手,那就更完美了。


    ……


    徐元佐托人去夏圩送了信,確定自己考試之前是不會迴去了。然後便關在屋裏開始練筆,自己從《四書》之中挑選章句練習破題、承題,尋找氣口。培養語感。


    他的底子其實不差,隻是過於寬泛而缺乏專精,此刻臨陣磨槍,倒是不快也光。


    再說他的競爭對手有幾個人能得進士開筆?


    誠如鄭嶽自己說的,他做製藝之初也是遍訪名師,求得五式破題之法,以此便能皇榜標名,可見這個時代知識的禁錮遠超後人所想。一旦得了真傳,自然能夠將自己與庸碌之輩遠遠拉開。


    好在自己還隻是在應付童試。有恩師保駕護航,足以一場過縣試,不用參加後麵的覆場。


    徐元佐停下筆,思索道:我應該給李文明再塞點錢,讓他在師父麵前敲敲邊鼓,最好是能夠給個題目,事先寫好一篇背下來。


    正做著白日夢,李文明便來了。


    將考牌放在桌上。李文明道:“總算是辦妥了。”


    徐元佐一笑:“辛苦李先生。不過這事真該我自己去的。”


    “的確該你自己去,不過既然是老爺發話了。你去不去也無妨,圖惹人羨慕。”李文明道:“討碗水喝。”又翻了桌上徐元佐的習筆,徑自看著。


    徐元佐已經倒了一盞茶過去,拿起考牌,正反看著。


    考牌正麵已經有個縣學的廩生在上頭簽了字,按了手印。正是徐元佐的保人。如果徐元佐有虛報三代履曆、家世不清等情況,這位廩生也要跟著受罰,輕則降等,重則革名,所以尋常人家請保人非但要十分破費。還得賠上顏麵才行。


    若是請不到保人,隻能五童聯保。也就是五個童子互相擔保,其中隻要有一人冒名頂替、夾帶小抄、破壞試卷、賤冒良籍、隱瞞身世、違反考場紀律等等行為,其他人就會受到牽連,最輕也是五年內不得報考。


    尤其是大明律中規定賤籍不能入學,到了今日,除了法律上的賤籍樂戶之外,連傭人、門子、轎夫、媒婆、接生、修腳、吹打、送葬也都算了進去,所以風險更大,宗族子弟很少有與外人結保的。


    鄭嶽叫李文明跑腿,正如誇父邁山,尋常人頭痛旬日的問題,一腳就過去了。非但省事省錢,尤其有臉麵。


    徐元佐又看考牌後麵,上麵寫了自己容貌:身長精壯,麵白無須,容貌方正這是當照片使用的。然後下麵便是詳細的三代履曆、戶籍鄉貫、是否出身清白、有無居喪丁憂……林林總總有十多項,果然是將人摸得透徹。


    這些內容是寫在浮票上,填好了貼在考牌上,據說有防止冒名頂替的作用。


    徐元佐趁著李文明看習作的功夫,偷偷將身上的銀子準備好,等他放下紙,便塞了過去:“這迴真是辛苦先生,實在過意不去!”


    李文明連忙推辭:“豈敢收公子的錢!這是我家東翁交代的差事,本就是分內事。”


    “不瞞先生,還有樁分外事要求先生幫忙。”徐元佐道。


    李文明本來客套推辭,手上用的是柔勁,一聽此言,手腕一僵:“公子所謂何事?”


    “是要先生替我在恩師麵前美言幾句。”徐元佐道:“我已經很是努力了,隻是文章總有些稚嫩,破題的思路也不夠老道,似乎缺些火候……先生懂我的意思了吧?”


    都是讀書人,下過場考過試,即便說得更語無倫次一些,也是能夠懂的。


    李文明微微頜首:“老夫倒可試著燒把火。”


    “最好是有個章句。”徐元佐低聲道,頗有些心虛,不知道這事難度高低。


    李文明卻連想都沒想,手腕畫圓,將銀子轉入袖中:“老夫試試。”既然收了銀子,說是試試,其實已經頗有把握了。這便是紹興師爺,永遠不會把話說滿。


    徐元佐送了銀子,心定了一大半。


    果不其然,晚飯的時候,李文明送來一句話:子使漆雕開仕。


    徐元佐看了,心中一樂:老師果然是準備好了大開後門!這題目正好對得上早上講學的公式。


    漆雕開是孔子的學生,雖然不如顏迴、子路等人有名,但也是儒家八派漆雕氏之儒的開創者,以德行聞名諸侯。


    套用化字訣,再仿照老師的範文,便可以速度破題:聖人進舉賢良之機宜,唯德者用於國家者也。


    隻看著這句像模像樣的破題,徐元佐心中不由大好,似乎真的掌握了八股製藝的訣竅似的。他又緊扣氣口,從“機宜”和“用於國家”入手,寫了承題,自覺承得住龍頭轉得動樞紐。得意之餘又入手做比,洋洋灑灑寫了不下五百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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