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走的時候,徐母和弟弟送他到了外港碼頭。昨天的招考雇工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一早上就有許多周圍村莊鄉鎮的船夫過來,一者看熱鬧,二者摟生意。從這點上說,江南的商業氣息已經到了蓬勃的程度,隻等一個讓它升華的契機。


    最終有二十九個少年背著行李,站在碼頭上等著徐元佐。家裏大人們站在外圍,隻是看著,並沒有什麽傷別的意思。這大概也是因為家裏孩子多,能出去一個好一個,而且夏圩與朱裏到底隻有一個時辰的水路,幾乎可以算是在“家門口”了。


    徐元佐本來擔心過去不好安排住宿,恐怕沒那麽多被褥,晚上肯定有人要挨凍。誰知這個時代的人出門已經習慣了自備被褥,人人背後一個大包袱,手裏提著小包袱,從換洗衣裳到臉盆碗筷都隨身攜帶。


    徐元佐上前點了名,全是昨日裏參加過考試的。沒有考試的人家需要擔保,而且涉及全家人的生計,一個晚上還不足以讓他們討論出結果。


    徐元佐沒有雇大船,隻對陸大有、顧水生和薑百裏道:“咱們分四艘船走,你們三個每人帶一艘船,過去水路是一個時辰,等下了船,你們好好想想該跟我說些什麽。”


    三人之中顧水生算是頗有頭腦的,很鄭重地點了點頭。薑百裏也領悟得很快,隻有陸大有還略顯懵懂。


    徐元佐一邊雇船,一邊將站得近的少年分開在不同船上。他跟船夫說了地方,又讓三人依次帶船出發,自己押著最後一船。


    徐母和徐良佐站在碼頭上,看著徐元佐的船轉過了河彎,方才迴去。其他來送行的父母,也紛紛散去,隻有幾個閑著沒事的,跟船夫聊起昨日朱裏發生的大事,猶然帶著興奮。


    船上的少年不少都是頭一迴離家那麽遠,迴頭看不見熟悉的朱裏和父母,讓他們緊張和惶恐。這個時候每條船上都有一個人開始跟他們說話聊天,套問家中情況。彼此之間很快就打破隔閡,熱絡起來。


    徐元佐有過留學經曆,深知鄉黨情節。尤其這個時代,所謂人離鄉賤,每個出門在外的人都有種會被人欺負的擔憂,所以格外抱團。鬆江城廂也是因此才有兩廣會館、福建會館、徽州會館等等同鄉匯聚之地。


    這一路上說著聊著,等到了夏圩下了船,陸大有、顧水生和薑百裏三人的臨時管理層也已經產生了。


    徐元佐自然是這二十九人毫無爭議的頭領。


    羅振權一早就在等徐元佐迴來,見他烏泱泱地帶了這麽多人迴來,簡直驚喜交加:“元佐,你竟帶了這麽多人來!園子裏足夠用了!”


    徐元佐不置可否,對眾人介紹羅振權道:“這位是我的助理,姓羅,你們日後喊羅哥哥也可以,喊羅助理也可以。”


    羅振權一愣,暗道:助理?這聽起來還真像個官稱呢。


    陸大有、顧水生和薑百裏本以為自己跟徐元佐最近,沒想到人家這邊還有個“助理”。雖然頭迴聽到這麽高端的稱謂,不過顯然已經勾起了他們的競爭之心。


    “羅助理,在下陸大有。”“顧水生。”“薑百裏”。三人紛紛自報家門,不落氣勢。


    羅振權到底是三四十歲的人了,並沒有將三個半大小子視作對手,笑嗬嗬道:“不錯,挺精神的。”


    徐元佐轉過身,拍了拍手:“所有人,先跟著羅助理去把東西放了,然後在我門口集合。”他對羅振權道:“後廂房讓他們自己打掃兩間出來,找點木板、門板,用磚頭先搭個床就行了。”


    “這不怕,禮塔匯就有賣的。”羅振權說了又頓了頓:“你不會舍不得那點銀子吧?”


    徐元佐被氣笑了:“買買買。”


    羅振權是個有軍團屬性的人,喜歡過一窩蜂的日子。這些年來一直混跡於社會底層,不怎麽與人交際,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寂寞。現在園子裏突然湧進了二三十人,不免讓他大為興奮。


    徐元佐卻正好與他相反。他是個習慣了寂寞的人。雖然作為一個成功人士,他身邊從來不缺人,但是能夠跟上他思路的人卻是不多。自從他開始自己創業帶領團隊,他就已經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心理,以最合適的一麵展現在外人麵前。


    將事情安排下去之後,徐元佐迴到後廂房自己宿舍,姐姐很快就幫他打來了熱水,讓他洗臉洗手,問起了家裏情況。


    徐元佐自然是說家裏沒有問題,但還不適合姐姐迴去。徐姐姐聽了心中暗暗鬆了口氣,不管怎麽說都是夏圩這邊更加舒服愜意,而且還有銀子拿。


    又過了片刻,羅振權進來交割銀兩,兩人又對昨日的開銷流水賬,這才算是重新讓園管行迴到了正途。


    “對了,元佐。”羅振權道:“今天有個祁家的管事來,問了存銀子的事。他說他們家有五百兩銀子存在徐家布行裏,能不能不出現銀,隻是將那筆銀子轉過來。”


    “沒問題。”徐元佐一口答應:“這樣我們迴避了銀錢損耗,隻有更好。”


    “但他家那筆銀子還沒有到期,是要今年冬至才能取的。”羅振權道:“他若是現在轉動就沒利息了,所以問我們能否將那份利息一起算上去。”


    徐元佐換了個舒服一些的姿勢,道:“這祁家什麽底子?還在乎那些小錢。”


    五百兩銀子存在徐家布行一年不過十五兩銀子的孳息,對於大戶人家而言,這是可有可無的銀子。如果真的那麽在乎,隻能說是這戶人家並沒有外表看起來的那麽有實力,或者是過於吝嗇。


    羅振權道:“未必是祁家在乎,而是那位管事的在乎。家主老爺吩咐的事,下麵人總是要想辦法給自己謀些福利的。”


    徐元佐輕輕拍了拍額頭:“我忘了這茬。”


    有明一代的社會風氣是最不講“清”字。因為太祖皇帝給官吏定了個僅夠果腹的工資,這幫官吏自然要以灰色手段賺點外快。這外快如果能拿得不傷天害理,那就足以稱為“廉吏”了。


    上行下效,官場如此,民風自然也是如此。主家吩咐事做,下麵的管事、奉差就會尋找可獲利空間,在完成任務的同時,也多掙點收入。主家當然也是知道的,隻要把事辦妥,不傷主家顏麵,並不會在意,否則落得個盤剝奴下的名頭也不好聽。


    徐元佐卻還是更喜歡把銀錢人事做在明麵上。


    “沒有問題,你挑個跑腿的小朋友去祁家約那管事,問他何時有空,一起去布行做個承兌就行了。”徐元佐道:“這些少年年紀雖小,但是都讀書識字,也有些見識。不要怕砸了差事,多吩咐些小事給他們做。”


    羅振權道:“我省得的。”


    徐元佐雖然在朱裏呆的時間不長,之前的身體主人也沒有留下太過有用的信息。不過簡單接觸下來,卻發現朱裏終究是個商業之地,孩子從小聽父母鄰舍聊天都能接受最樸素的商業常識。


    誠如農家孩子很小就能分辨稻麥,這些朱裏的少年對於鬆江布、魏塘紗、湖州絲、蘇州工,種種商業特產也能說得頭頭是道。甚至有個別少年還能道出兩京十三省的大約位置,這已經是十分了不起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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