鈞哥哼了一聲:“沒怎麽。”語氣可比數久寒冬屋簷下的冰淩。


    珍娘依舊笑盈盈地:“先迴家吧,迴家再說。”


    鈞哥朝天翻了個白眼,沒搭腔。


    齊家莊最南邊,沿田埂岔上去一條支道,走不上幾分鍾,就看見一座不小的院落,四四方方,整整齊齊,青青的石牆黑黑的瓦,牆麵有些發了灰,又破,露出些裏頭的草芯。看得出是有年頭沒好好刷過了,不過原先的基礎是好的,因此雖舊了髒了,卻還是穩固的。


    這幾日倒春寒,窗台上地磚上都結了白霜,門兩邊紮著的兩重細巧籬笆上,卻隱隱生出些新綠嫩芽兒來,甚至還有幾朵花苞,躍躍欲試地想與寒風一比高下。


    珍娘推開咯吱做響的門板,走進院裏。其實這院落比起爹娘在時,已算荒蕪了,可在珍娘看來,卻蘊含著生機勃勃。


    左手邊壘著一個雞窩,兩隻瘦骨嶙峋地黃母雞探頭探腦看著外頭,屋簷下的石頭條登上,擱著曬菜籽的空竹匾,空著的米桶,舂米的舂子,一架破紡車擠擠挨挨地堆在院右手邊的一間小柴房裏,提示著此地往日,也是有過好日子的。


    鈞哥氣唿唿地走到雞窩門口,狠狠踢了母雞們一腳:“下蛋了沒有?隻會胡鬧不幹正事!”


    珍娘嘴角咧得更開了,卻還是沒說話,走進屋裏,東西房中間的穿廊走過去,就到了灶間。


    黑黢黢的木梁上,七高八低懸了至少有十二隻竹籃,眼下卻都是空的。


    底下一眼大柴片社,熏黃的灶身上隱約可見大紅大綠的筆觸,想必往日也是有過喜慶的裝飾的。


    灶上嵌著生了一口空空如也的大鐵鍋,直徑快有一米的木鍋蓋戧在一邊,旁邊是一口菜櫥,裏麵放著碗,盤,勺,筷,油鹽醬醋,不過,也半數是空的。


    珍娘打開櫥門,目光飛快在其中搜尋,很快就發現的目標:一小袋玉米麵。


    這是家裏剩下的最後一點幹麵了。算算糧食,別的就隻有紅薯幹了。


    鈞哥人在屋外,心眼卻一刻也沒離開過珍娘,這時從廚房窗外看見珍娘舀出一瓢玉米麵來,立刻就急了。


    “姐你別再發瘋了行不行?”鈞哥衝進灶間,再也克製不住地大叫起來:“我知道你是病了三年,可就算病糊塗了也不能這樣糟蹋糧食吧?這時候不早不晚的,你拿那幹麵做什麽?這是留著救命的你不知道啊?!”


    莊戶人家,一般到了青黃不接時候都隻吃兩頓,珍娘他們也不例外,早上紅薯粉摻著各種野菜做麵糊糊,晚上換個花樣,卻也隻有紅薯幹打底。玉米麵算是精糧,一般是不敢動的。


    珍娘抬起一張俏生生的粉臉,衝弟弟嫣然一笑:“怎麽?急了?”


    鈞哥憋了半天的火氣,終於發出來了:“姐!你是不知道咱家現在的情況麽?!那起賊人想咱家的田,你倒好,不說想法子攔下,倒反雙手送給人家去!現在更好,愈發連家裏剩下的最後一點幹糧也要糟蹋完了!”


    珍娘不氣不惱,含笑看著鈞哥跳腳,直到最後一個字聲音落定,方才輕輕道:“說完了?心裏可覺得好些了?”


    鈞哥索性蹲到地上去了:“說完了,一點沒覺得好!咱家是完蛋了!沒治了!”


    珍娘伸出手去,在那顆圓不溜逑的腦袋上,輕輕彈了一下:“誰說完蛋了?有我呢!別人信不過我也罷了,你也信不過麽?”


    鈞哥怔了一下。


    珍娘今日在祠堂裏的表現突然出現在他腦海裏:舉重若輕地將帳簿的事化解了,牛的事雖說魯莽到可笑,可到底也算是緩兵之計。


    “不是信不過,”鈞哥再開口時,聲音有些猶豫:“不過姐你這計也實在想得太糟糕了,著實行不通!賴得三天賴不得一世!到時候還不要樣叫人要了田去?還立什麽字據,嫌死得不夠快麽?!”


    珍娘拍拍他的腦袋:“信得過就別說那麽多!快替我看看,水缸裏有水沒有?有就舀一勺來!”


    鈞哥嘴裏嘟嘟囔囔的,到底還是去了。


    珍娘也從灶間後門出去,在窗下一小塊自已辟出的菜地裏,撥了幾根小蔥進來,洗幹淨後,切成細末。


    不一會兒鈞哥用半個葫蘆盛了水來,倒進個木盆裏,卻還是有些氣不順,水也潑出去小半。


    珍娘不再理他,直起身來忙活開來:將剛才倒出來的小盆玉米麵和得稀稀的,因麵不是羅得太細,隻過了二道磨,雖糙些,卻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香氣,因此水才倒進去玉米的甜香就撲麵而來。


    鈞哥站在旁邊看,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


    珍娘將蔥末倒進麵糊裏,又大約加些鹽,和均後,舒了口氣:“生灶嘍!”


    從灶邊捏起塊用堿水搓得幹幹淨淨的棉布,將大鍋裏擦得一絲兒水星不見,順手從灶台後的柴火堆裏抓出一把幹草根,用撥火棒撥了撥灶下熱灰。


    早起做飯時,她特意將燒剩下的那團豆稞用灰蓋住,這會兒便見還有些火頭,忙將手裏幹草根送進去,稀稀地覆在上麵,然後用手裏撥火棒極小心地轉動那團豆稞,慢慢,再慢慢。。。


    忽然珍娘覺得耳邊一涼,轉頭一看,笑了。


    原來是鈞哥,湊過來,用嘴輕輕用灶裏吹氣呢!


    姐弟連心,很快,就聽見“呯”地一聲,紅通通的火苗燃起來了。


    鈞哥擦了把頭上的汗,由不得讚了珍娘一句:“姐!從沒見你的手這樣細巧過!以前娘倒是使過這一招,我怎麽也學不會,你更差點,怎麽一下就變得這樣伶俐了?”


    珍娘肚裏暗笑。


    開玩笑姐前世是幹什麽的?這點精巧勁沒有還怎麽在實驗室裏混?


    正文 第五章生火做飯


    珍娘伸頭向菜櫥裏張了一眼,油瓶隻剩下底了,她在心裏歎了口氣。


    沒辦法,該用還得用。


    咬牙拿出油瓶來,珍娘還得裝作看不見鈞哥極為不滿的眼神。


    好在隻要一滴,大約將鍋底摸個光就行,手沾上去覺得熱度差不多夠了,這就要動手了。


    接下來就看真功夫了。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珍娘左手將裝著玉米糊的木盆略傾了一傾,麵糊沾上鍋底的瞬間,右手便飛快抹了上去。可別小看這一抹,這種吃食能不能成功全在這一抹上了!


    要抹得薄而均,動作還要快,不然麵糊一頭沒抹上,另一頭倒焦了。


    隻這一瞬間,鍋底的麵糊立刻殼一樣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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