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伊在一夜之間就由一個身價上億的富家子弟變成了身無分文的窮小子。父親的公司因為假冒某國際知名品牌被查封,公司全部資產被凍結,已向法院申請破產。父親作為公司法人,陷入了無休止的理賠官司中,家裏的房產、汽車,全部都賣了,卻依然無法還清沉重的債務。那個他賴以生存的家,那個被他視為靠山和神話的父親,一夜之間就倒下了。父親在信中告訴他,從此以後要學會自立,家再不能給他提供任何物質幫助了,萬事得靠自己。

    起初一段時間,感覺生活還是老樣子,並沒有發生多大變化。錢對他來說,一直都是個模糊的概念,他從來就沒有因為錢傷過腦筋。現在還遠沒到月底,囊中已現羞澀,褲兜裏僅剩幾個鋼锛了,他這才突然意識到了危機。當然,即使到了月底又能怎麽樣呢?那區區數十塊的津貼費還不夠他請一次客的花銷,根本無助於問題的解決。

    上學、當兵,在他生活的圈子裏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成為焦點,這當然同他的富爸爸分不開。剛開始,父親隻是個小鞋匠,靠在工廠、學校門口擺攤修鞋為生,後來,積了些錢,感覺這樣賺錢好像不過癮,索性盤了個店麵,兼做些自製的鞋子出售。再後來,趁著國家法製還不健全,鑽了政策的空子,幹脆扯起幾間廠房,顧了幾個工人,做起假冒品牌的生意了。那年頭,像他這樣靠鑽政策空子發起來的比比皆是,國家想管也管不過來。沒幾年時間,生意就越做越大,遠渡重洋運到歐洲、日本,賺了不少外匯迴來。那時候,一夜成名的暴發戶比澆了大糞的莊稼竄得還快,隻要膽子稍微大點,一不留神就成了百萬富翁千萬富翁。富爸爸給他提供的強大經濟後盾,讓他毫不吝嗇地為朋友們的消費埋單,在別人遭受經濟危機時解囊相助。因為錢,他享受到了應得的尊重,得到了比別人要容易得多的友情。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友情是廉價的,但他就喜歡這種被一大群人簇擁著,在別人消費完後,瀟灑地為別人埋單的感覺。這個時候,他從來不正眼看他們,因為他知道,他們的臉上除了感激與崇拜,或許,還有些狡詐的虛偽,但除此不會再有其它表情了,他所要做的,就是以一個成功者的姿態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的感激與崇拜。

    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當他揣著幾個“蹭蹭”發響的鋼锛,站在特支的超市大門前敬而遠之的時候,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不斷地有戰友從身邊經過,約他一起進去,他迴以微笑,禮貌地拒絕了。盡管別人並不知道他當前的處境,並沒有人露出輕視的舉動,然而,他卻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挑戰。他無法想像,跟在別人後麵,等著別人為自己埋單會是種怎樣的心情呢?

    在窘迫中煎熬,讓他很快就學會了直麵艱辛的人生。他的意識中時常充滿憂慮,焦灼地凝視著自身以外的生活。他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身邊那些“窮兄弟”的生活是多麽的不容易。而現在,自己也要過上和他們一樣的生活了。問題想得深了,不禁對以前的那個自己生出厭惡之感。是的,以前的那個自己是多麽的卑鄙啊,仗著那些並不是自己勞動換來的錢財,便以為能夠高人一等,能夠心安理得地以勝利者的姿態進行施舍,從中收獲一些廉價的感恩。這同強盜又有什麽區別呢?隻不過強盜擄掠的是金銀,而自己擄掠的卻是看不見的良心與尊嚴。

    但是,杜伊畢竟是杜伊,複雜的生活經曆已經讓他學會了忍耐與堅強,麵對困難,他已經懂得用樂觀和微笑來麵對了。

    就像父親在信中所說的,萬事得靠自己了,既然退避無法改變艱辛的生活,那麽為何不勇敢地去麵對呢?

    他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在了訓練上,除了與生俱來的好動性格,對打打殺殺天生的喜愛之外,在這個地方,他也確實沒有更多的事可以做了。理想、追求,空談起來未免顯得抽象,但為他找個載體呢,他就具體起來了。對於杜伊來說,他的理想就是做個強人,而按照事物客觀發展規律,對於一個軍人來說,做強人必須得是個好兵,而好兵的前提是必須得有呱呱叫的軍事素質,而呱呱叫的軍事素質從那裏來,得靠刻苦訓練而來,所以,軍事訓練就是他承載個人理想的載體。具體到他身上,實際上就是人生的最高理想同自身實際完美結合了。

    他感覺自己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突然長大了。

    人生總是這樣,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放棄一些東西,同時又接受一些東西,另一些東西正在發生改變。

    自從發現自己已經是個窮光蛋後,杜伊決定改變以前的生活方式。空閑的時候,他再不往超市跑了,戰友間的各種聚會也很難再見到他的身影。支隊新建起來的網吧給了他很好的去處,他在局域網上認識了一個叫“淩波仙子”的網友,聊了幾次天,倆人就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網絡就是有這樣一個好處,輕易地給真實抹上一層虛幻的色彩,又將遙不可及的距離變得近在眼前。網絡的世界,明明是虛幻的,卻充滿著使人眩目的神秘與美麗,讓你如醉如癡地陷入進去,情願永遠不要醒來。那些平時在人前不敢講的真話,不願吐露的心聲,不願敞開的心扉,人的靦腆、虛偽、做作、狡詐,都被屏幕給隱去了。從那個虛幻的世界下來,留在上麵的足跡,又總是那麽快的被覆蓋、被淹沒,不久便徹底消逝,悄無聲息。

    董倩的生日馬上要來了,杜伊辛苦攢了三個月的津貼,準備用這些錢為她過一個奢華的生日。他覺得這個生日會非常有意義,因為這些錢是他一分一分積攢下來的。

    要擱以前,這樣的小事自然不會讓他覺得辛苦,但今時不同往日,自從父親破產後,家裏的經濟援助徹底斷了。起初一段時間,確實有些不太適應,過了一段時間他發現,在部隊衣食無憂,其實做個窮人也沒什麽不好。唯一讓他感到心疼的是父親,父親以前每周會給他打個電話,現在電話不打了,改為每月一封信。父親在信中告訴他,現在改開出租了,每月大概能掙二千塊錢,而且特別幸苦。每次看到信,他的心情都異常沉重。父親如果是那些一直在底層滾打的人倒沒什麽,可父親曾經輝煌過,曾經是大款,是那麽多工人的董事長,他什麽時候看過別人的眼色?父親的經曆就像是突然從天堂掉到了地獄,他真的擔心,父親是否能轉過這個彎來。他長這麽大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同父親的心捆在了一起。但是,作為一名普通的士兵,他不具備幫助父親走出困境的能力。

    縱然是這樣,他還是決定把自己苦攢了三個月的津貼全部拿出來為董倩過生日。這幾個月來,他除去購買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再也舍不得隨意亂花一分錢了,為董倩過生日,是他早就計劃好的。當兵之前,在他富貴的時候,他的身邊總是圍著一大群女孩子,他也從來沒有感覺到董倩有什麽特別的過人之處。在更多的時候,都是董倩主動的。但是現在情況似乎有些不同了,首先是部隊的環境讓他失去了同更多女孩接觸的機會,還有隨著父親的破產,似乎身邊的一切正在稍然發生變化,原先那個交際的圈子正在逐漸縮小,無論結交新的朋友還是維持現有的那個圈子都變得困難起來。董倩在心目中的地位也慢慢變得重要起來了。

    這天,他早早就請了假。可是,當他捧著玫瑰出現在學校門口時,卻怎麽也等不到董倩,手機又總是關機。他已經有整整兩個月沒有見到董倩了,他發現自己竟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見到她。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等到她。

    女生公寓要熄燈了,他被舍監給請了出來。杜小雨披著大衣到外麵來陪他。東北的天氣,夜間寒氣盛濃,光禿禿的楊柳枝頭剛剛冒出幾點嫩綠的芽。

    杜小雨試探著問:“要不把禮物留下,我幫你交給她?”

    他無比堅決地說:“不,今天我一定要見到她。”

    沉默了良久,杜小雨突然像是無意地冒出一句:“其實,杜伊,我覺得你和董倩並不合適。”

    杜伊轉過頭來用寒冷的眼神看著杜小雨:“小雨,對我說實話,是不是發生什麽事情了?”

    杜小雨慌亂地掩飾:“沒,沒有,隻是我的感覺而已。”

    杜伊便不再說話,陷入了對往事的沉思中。

    董倩迴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了,送她迴來的是輛黑色的奧迪車,趁著幽暗的燈光,杜伊依稀看見坐在車裏的是個男人。

    一種強烈的被欺騙的感覺頓時在杜伊心頭彌漫開來,他憤怒地衝上去問董倩這個男人是怎麽迴事。

    董倩平淡地說隻是個朋友。

    杜伊質問:“什麽朋友會在這麽晚送你迴來?”

    董倩顯然心虛地說:“這用不著你操心,隻是個朋友而已。”

    杜伊賭氣地將玫瑰摔在地上,用腳踩碎,拂袖離去。這對年青男女的愛情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生活以一種姿態迅速向後逃離,在歲月的海洋裏激起幾個小而平的漩渦。這對年輕的戀人在各自的陣地裏堅守了一個月,誰也不願主動打破這種僵局。一個月後,董倩出現在了特戰支隊。她一改這一個月來的矜持和沉默,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那件不愉快的事一樣。但是杜伊做不到,一個月來,那個模糊的男人總是像影子一樣出現在他的頭腦中,占據了他大部分的思維空間。

    董倩冷靜地向他解釋:“那個男人隻是她的一個客戶,他付錢,她在空閑的時候陪他說說話。現在像他這樣的男人很多,他們事業成功,都很有錢,心裏卻有病,需要找些既不熟悉又能溝通的人陪他們倒倒心裏的苦水,對熟人他們是不信任的,她們這些外地來的大學生無疑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杜伊聽得目瞪口呆,心想這年頭真是什麽怪事都有,看來這些大伯大爺的倒是比他們這些年輕小夥更能整事。

    董倩接著說:“有一次,我接了一個客戶,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坐在車上自始至終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突然就嚎啕大哭起來,也不看我一眼,足足哭了兩個小時,哭完了,擦幹眼淚,遞給我一千塊錢就走了。後來,這個男人又找過我幾次,每次都是一句話也不說,大哭一場,然後給錢走路。”

    當杜伊含蓄地表示希望她能放棄這個“兼職”時,她一臉認真地問:“為什麽呢?這就像是用杯子喝水一樣,一個口渴了等著水喝,一個又剛好能夠提供這種條件,我們付出勞動來換取報酬,沒有做違背良心和道義的事,並沒有什麽不妥啊!”

    見到她單純認真的樣子,杜伊也動了感情,他一改往日的強硬形象,溫柔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心裏隱約感覺有些擔心。答應我,別再做下去了好嗎?”

    “這有什麽好擔心的呢?你盡管去做自己的事情,應該為我有了這樣的工作而感到高興才對啊!”

    話雖這麽說,杜伊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每次想到她用這樣的方式換迴鈔票,心裏就感覺有種屈辱。但他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改變目前這種狀況。或許,他真該如董倩說的那樣,為她有了收入而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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