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第二層,古人所言“祖傳絕技”,往往是不能傳與外姓人的,賀飛宇這麽問,也是為了確認李文柏是否可以為軍中所用。


    如果李文柏願意教自是最好,如果不願意,賀飛宇也不會強求,隻是免不了要請李文柏在軍中多呆些時日了。


    李文柏心知肚明,當即迴道:“請少將軍放心,此技法雖為李家祖傳,卻也算不得多麽珍稀的絕技,少將軍如果用得上,在下自當傾力相助。”


    縫合之法本來也稱不上有多難,對普通人來說或許難比登天,但對那些常年浸淫在病床前的老郎中們來說,隻要潛心研究些許時日便可掌握,與其敝帚自珍,還不如送給賀飛宇這個人情來得合算,更何況,他雖沒有去過傷兵營,卻想要救一救那些人!


    “好!”賀飛宇聞言果然大喜,“那賀飛宇就代全軍傷兵,先寫過李兄弟了!”


    “少將軍先不忙。”李文柏眨眨眼,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要求,請賀飛宇陪同去傷兵營走一趟。


    “傷兵營?”賀飛宇疑惑地重複,但隨即想到了什麽,眼神猛然一亮,“莫非公子所學,不止這縫合之法?!”


    “那是自然。”李文柏自持地微笑,“對於外傷,李家有著一整套的應對方案,在下想去傷兵營走一走,也是為了確認這些法子對少將軍是否有用。”


    、


    賀飛宇大喜過望,想也不想地揮退眾人,親自帶著李文柏穿過校場,來到軍營最邊緣的傷兵營。


    為了不影響營中的士氣,也為了防止爆發疫病,傷兵營往往都設立在軍營最邊緣的部分,和其餘健康兵卒隔離開來,關中軍也不例外。


    離傷兵營還有十幾步之遠的時候,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肌肉混雜的臭味便撲麵而來,李文柏忍不住捂住口鼻,再看一旁的賀飛宇,卻依然麵不改色。


    不愧是自幼在軍營中成長起來的人物,李文柏暗自感歎。


    營中的狀況比李文柏想象得還要糟糕,數不清的輕重傷員全都混雜在一起躺在簡陋的地鋪上,雖絕不至於受到虐待,但待遇也說不上多好。


    地上雖然被清洗得幹淨,但還是有許多地方沾染上血痕,用過的繃帶簡單用水清洗過便重新使用,傷員們身上的衣服甚至好幾天不換。


    三名軍醫在錢德興的帶領下四處忙碌著,似乎沒注意到賀飛宇的到來。


    極度的惡臭之下,常常還能看見四處飛舞的蒼蠅。


    “這簡直...”李文柏歎為觀止。


    住在這樣的環境裏,就算是輕傷也能養成重傷。


    但比惡劣的生存環境更嚴重的,是蔓延在整個傷兵營中的絕望氛圍。


    每個傷兵的臉上都滿是麻木,被叫到換藥就抬抬胳膊動動腿,哀叫聲不絕於耳,軍醫們能做的也隻不過是安慰兩句,能不能活下來全看天意。


    這種瀕死的絕望之下,就算原本能活的傷兵,也會在壓抑的氣氛中死去。


    賀飛宇對此卻司空見慣,半點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見李文柏麵色有些發白,不由得調侃道:“怎麽,受不了?”


    改善傷兵營迫在眉睫,比想象中的還要緊急百倍,李文柏完全沒了和賀飛宇說笑的心思,再不猶豫,把懷中擬定好的傷兵營改造計劃拿了出來。


    “這是?”賀飛宇接過紙張,越看眉頭皺得越緊,“一、保持營地幹燥通風;二、所有繃帶要滾水煮過才能再次使用;三、烈酒消毒法;四、傷情隔離...李兄弟,你這是?”


    “不瞞少將軍,此手冊是先祖治理流民時所用。”李文柏睜著眼說瞎話,“隻要按照上麵所言行事,就能讓傷兵們的治愈率提高十幾倍!”


    這倒不是危言聳聽,這個時代的傷兵大多數都死於感染,由於缺乏科學的消毒殺菌措施,許多僅僅受了點輕傷的士卒傷口被細菌感染不久於人世,能健康活著走出傷兵營的士卒少之又少。


    但隻要嚴格按照現代醫院的殺菌條例執行,至少半數以上的人能活下來。


    “李兄弟此言屬實?”賀飛宇握住紙張的雙手猛地收緊,“治愈率提高十幾倍,李兄弟,此等大事可萬萬不可玩笑!”


    “在下願立下軍令狀。”李文柏鎮定地迴視過去,“事不宜遲,還請少將軍下令!”


    李文柏的視線自信而堅定,即使是覺得對方在天方夜譚的賀飛宇也不由自主地信了三分。


    迴想起李文柏神奇治好自家父親的事情,賀飛宇又覺得或許真可以賭一場。


    反正傷兵營曆來隻是個形式,就算不成功,也不會比現在的狀況更糟糕了。


    “軍令狀。”賀飛宇一拳砸在李文柏肩窩上,“你啊,軍令狀是這麽用的嗎?”


    李文柏配合地訕笑兩聲,兩人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趁此機會,李文柏提出了要教軍醫們縫合之法的要求,並指定李二的火長做例子,賀飛宇自然是一百個同意。


    李文柏一邊縫合一邊講解,不止三個軍醫,就連對醫術一竅不通的傷兵們也聽得聚精會神,錢德興雖然不樂意,但也知道多一技傍身的好處,拿起書本記得認真。


    “這就好了,接下來就是等待痊愈之後拆線。”縫合很快完畢,李文柏就著士卒端來的溫水邊洗手邊解釋,“按照他的愈合速度,大概十日後就能拆線了,倒時再給你們講解。”


    李二站在角落,看著李文柏的眼神裏充滿感激。


    *****


    得益於軍隊的嚴令禁止,李文柏的方案幾乎沒有遇到什麽阻礙就被下發到了傷兵們手上,尤其是三個軍醫,被嚴令要按照條例上所寫的改造傷兵營,營中一時間忙碌起來。


    一口口大鍋平地而起,無數用過的繃帶被毫不留情地扔進鍋中煮沸,然後用清水仔細清洗,最後才晾幹備用。


    地上也都灑滿了石灰,比之以前還要幹燥許多。


    傷員們按照傷勢輕重的症狀被分割開來,按李文柏的話說,這是為了避免“交叉感染”。


    同時,精煉過的烈酒也被分發到軍醫手中,不過由於數量稀少,暫時隻能給重傷員的傷口消毒,不能普及開來。


    雖然不知道是否有效,但知道自己並沒有被放棄的傷兵們精氣神明顯好了許多,很多傷情不重還能行動的傷員都主動要求幫忙,治愈率先不談,至少傷兵營裏重新煥發了生機。


    全軍上下都為傷兵營的變化感到開心不已,除了一個人以外。


    第54章 奸細


    夜半時分, 軍醫專用的帳篷裏依舊燈火通明, 錢德興和他同為軍醫的兩個“徒弟”正對著李文柏拿出的“條例”仔細研究。


    當然, 他們的研究可不是為了學習, 而是為了找出其中的破綻。


    “可惡, 這個李文柏到底是從哪裏蹦出來的!”錢德興憤恨地咬緊牙齒,“原以為讓他折騰一兩天,不用咱們出手, 傷兵們就會忍不住自己先鬧起來, 可誰曾想這些法子竟然還真有用!”


    傷兵營是他錢德興的自留地,就連主將賀青在傷兵的問題上都要聽他的, 怎麽可以讓一個外來人隨便指手畫腳!


    “要不,向大將軍舉薦讓李文柏來當軍醫?”一個年輕點的徒弟出謀劃策道, “師父是軍醫的頭兒, 那李文柏要是成了軍醫,還不得聽您使喚?”


    “蠢!愚不可及!”錢德興恨鐵不成鋼地一巴掌拍在徒弟頭上,“李文柏是什麽人?當今親自誇獎過的人,大將軍的救命恩人, 少將軍的少年知己,大商人, 這種人就算要當軍醫, 也會淩駕在你我之上,到時後悔就晚了!”


    “師父說的有道理。”另一名沉穩點的軍醫說道,“依弟子看,還得在這條例上做文章。”


    錢德興點點頭:“沒錯, 好好想想,隻要讓傷兵們鬧起來,再死幾個人,這種大戰將至的時候,就算他是大將軍的救命恩人也得卷鋪蓋滾蛋!”


    沒錯,錢德興從一開始追求的就隻是讓李文柏滾蛋而已,至於要人性命什麽的,他的心思還沒狠毒到那地步。


    但先前出主意的沉穩徒弟趙杆卻不這麽想:“師父,讓他就這麽走太可惜了,您應該踩著李文柏的屍骨,在這個軍營裏更進一步!”年過而立的趙杆以前是個到處坑蒙拐騙的混子,後來因為吃不飽飯索性參了軍,當了兵卻又怕死,正好遇上軍營成立軍醫營,就幹脆報名當了軍醫。


    人命在趙杆的眼裏,估計比狗命強不了多少。


    屍骨兩字太過陰森,在場之人都心中起了寒風。


    錢德興聽得心裏一緊,想要嗬斥,最終卻變成了躍躍欲試的興奮:“杆子,你說有辦法讓為師在軍中更進一步?”


    “正是。”趙杆眯起眼舔舔嘴唇,“師父您想,您現在就算是軍醫的頭頭,下麵不過也就弟子二人,勉強混個吃飽穿暖,見著誰都得低頭,但要是您揭穿了李文柏的陰謀詭計,成了拯救全軍的大功臣,情況可就不一樣了...”


    “李文柏的陰謀詭計?”錢德興茫然眨眼,“他有什麽陰謀詭計?”


    “對啊,他能有什麽陰謀詭計?”先前的年輕徒弟也忍不住發問,“師兄,我怎麽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這還不簡單。”趙杆一手按住李文柏所寫的“條例”,嘴角勾起弧度,眼底帶著厲色,“師父想讓李文柏有什麽詭計,他就能有什麽詭計...”


    話說到這個地步,如果還無法理解就不是錢德興了,但趙杆所言太過驚世駭俗,即使是錢德興一下子也沒法完全接受。


    “你是說,陷害?”加上屍骨兩字,錢德興不禁有些猶豫,“這樣會不會太過了?”


    “一點也不過!師父您好好想想!”趙杆連聲說道,“那李文柏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可有把師父的處境放在眼裏?現在傷兵們都唯他的馬首是瞻,再這麽放任下去,丟掉傷兵營的控製權就是遲早的事情了!”


    “何況,這次的事件其實也是機會。”錢德興的表情開始猶疑,趙杆一喜,急忙再接再厲,“李文柏橫空出世,就算和少將軍是摯友,但畢竟不如我們在將軍手底下幹的時間長久,論起信任,賀將軍當然更信任我等。”


    “而且這次受傷,全軍上下都束手無策,偏偏就隻有他李文柏一個門外漢有治療的法子,這條例早不拿晚不拿,偏要這個時候拿,師父,這可都是寫可以用來大做文章的把柄啊!”


    趙杆的話語太誘人,錢德興本就是個追名逐利之人,幾乎沒有多久就下定了決心:“就照你說的辦!杆子,你有沒有什麽具體的想法?”


    趙杆大喜,立刻湊近兩人壓低聲線:“當然有了,隻需如此這般...”


    錢德興聽得連連點頭,眼睛越來越亮。


    年輕一點的徒弟表麵上附和著兩人,心情卻不由自主地沉重起來,看向趙杆的目光也多了幾分質疑,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位“師兄”。


    ****


    李文柏並不知道軍醫們的暗潮湧動,賀青第二日傍晚終於轉醒,隻是因為力氣不足,又養了一日半,能夠說話之後,就讓人請李文柏到大帳來。


    少將軍平安歸來,主將安然無事,全軍上下同時舒了口氣,對待李文柏的態度更是恭敬了三分。


    大帳裏,賀青雖然醒過來但身體依舊虛弱,隻能躺在榻上聊天進食,賀飛宇三日來寸步不離地照顧著父親,同時又要顧及軍務,眼看著消瘦了不少。


    李文柏走進大帳時,正好瞧見賀飛宇喂賀青喝完一碗粥,正在替其擦嘴。


    “在下李文柏,見過將軍、少將軍。”李文柏刻意提高聲調,同時默默低下頭不去看那父慈子愛的一幕。


    “咳咳,李文柏來了。”被兒子伺候的場景正好被人碰上,賀青禁不住老臉一紅,幹咳兩聲轉移話題,“本將從飛宇那裏聽說了,是你全力救治才把本將的命從鬼門關拉了迴來,李文柏,你是我賀青的救命恩人呐!”


    賀飛宇也站起身,端端正正地朝李文柏拱手抱拳:“李兄弟,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賀家上下的恩人!”


    武將說什麽都直來直去,習慣了文人彎彎繞的李文柏還真有些承受不來,隻能顧左右而言他:“賀將軍,不知縫合處的傷口感覺如何?”


    “哦,沒什麽大不了。”賀青摸了摸肩窩處的傷痕,“就是有幾根線穿在身體裏,多少還是有些不習慣。”


    “那是當然。”李文柏理解地笑笑,“在過幾日,將軍的傷口就可以拆線了,到時便可行動自如。”


    “拆線?”賀飛宇一愣,“還要把這些棉線□□嗎?”


    或許是賀飛宇疑惑的表情太過誇張,李文柏忍不住失笑:“少將軍說笑了,棉線又不能與人體合二為一,當然要拆出來。”


    三人就養傷的問題聊了一會兒,眼看著到了午飯時間,賀青以還有要事相商為由,不由分說地把李文柏留在了大帳中。


    軍營的飯食十分簡單,沒有大魚大肉,僅僅管飽而已。


    行伍之人吃飯都異常迅速,賀青父子二人把飯盆掃了個精光之時,李文柏還吃了不到一半。


    賀青顯然沒預計到文武間吃飯速度的差別,隻得把到嘴邊的詢問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和賀飛宇對視一眼,默默等待李文柏繼續用餐。


    好在李文柏早就察覺到氣氛有些尷尬,抬頭一看,正好看見上首兩人麵前空空的飯碗,不由嘿然一笑:“將軍有何問題不妨直說,軍營之中,也不必遵守那食不言寢不語之道吧?”


    “哈哈,先生快言快語。”賀青在賀飛宇的幫助下直起上半身,鷹隼似的眼眸直射進李文柏雙眼,對於這個救命之恩的李文柏,賀青也開始對李文柏用起了尊敬的稱唿。


    “聽我兒所言,先生在傷兵營有大動作?”


    “正是。”李文柏絲毫沒有被賀青的氣勢所壓倒,鎮定自若地把之前和賀飛宇所說的話再次說了一遍。


    說明完畢後,賀飛宇也強調了三日來傷兵們的傷勢變化,傷口繼續惡化的士兵變少了,重傷員們也因為看到希望不再渾渾噩噩,尤其是習得縫合之術後,三個軍醫晝夜不停,許多流血不止快要駕鶴西歸的將士都止住了血,眼看著就能重新再上戰場了。


    賀青聽得認真,到感興趣的地方還會插嘴問上兩句,全然沒有怪罪賀飛宇自作主張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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