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一輛載重的車,還要一步一步往前推。祖父方仁樹在舊社會依托祖宗的福蔭,吃喝玩樂地過了四十年,在新的社會裏,他明白該靠自己的勞動掙飯吃了。雖然他的兩個兒子都跟國民黨一起走了,但他內心承認,共產黨的新政權結束了長長的戰亂與逃亡,物價平穩,生活安定,隻要肯勞動,絕對有路走。他從未幹過體力活,也不願去作,他決定發奮學醫,其狂熱和燃燒性的刻苦,讓一向有點輕看他的祖母又驚又喜,還有幾分不相信,俗話說,人過三十不學藝,他都四十歲了,能學成嗎?但是他每天都坐在新壘成的土坯台前,麵前堆著一堆厚厚的中醫書籍,《傷寒論》、《本草綱目》等等,像個小學生一樣專注認真,幾乎廢寢忘食。她每次去收他吃飯的碗,他照例不會發覺。

    中國人在任何年代裏,都私下相信運氣,運氣這個捉摸不定的東西能徹底改變人的一生。運氣的影子似乎跟在祖父身後,他迴到蔡連河時,這一帶正大麵積爆發疥瘡,這種瘡又傳染得厲害。許多人從早到晚不停地在身上撓。貧窮落後的鄉村,幾乎沒有醫生,終日與泥土打交道的鄉下人生了病很少去城裏求醫問藥,用土法子治一治,或硬挺著,生死由它,祖父的幾箱子藥這時發揮了巨大作用,有兩箱是專治瘡毒的,對疥瘡有奇效。

    四鄰八鄉,無論男女老少,誰來求醫,祖父都和藹地為病人診視、開藥,一雙大眼睛熱情地望著對方,麵帶微笑,詢問症狀,不時添幾句表示理解和安慰的話,告訴病人應該注意的事情,最後分文不收。

    “醫為仁術嘛。”他總這麽說,凡經他看過的病人,藥到病除。

    “方醫生,方老醫生”成了他的新稱唿,響亮地蓋過了“方坦白先生”這個外號,他的中藥威力不減太上老君的仙丹,基本治愈了蔡連河邊的疥瘡患者,那些人不再在身上撓得唿嚕唿嚕響,都記住了治病不收錢的方仁樹醫生,心裏對他生出一種自然的的感激,看他的眼神就不再像看其它地主那樣輕蔑和充滿譏笑,而是像四月的太陽照在蔡連河上,明亮而愉快,老遠就招唿他:“您上街呀,方醫生。”祖父站住腳,滿臉堆笑地迴答地方:“呃,上街,您也上街?”大家一路說笑同行。

    最高興的人是祖母,她這迴服了共產黨的氣,這批人真不得了,甭管用什麽辦法,在短短一年多時間裏,把一個整日吹拉彈唱、賭博、飲酒的方仁樹修理成一個勤謹的醫生。

    “到底還是新社會好哇,以前和他拚刀子他都不走正路。”祖母當然有些快樂。祖父看病不收錢,純樸的鄉鄰誰也沒好意思虧待他,家裏逐漸堆滿了治愈病人送來的雞蛋、掛麵、豬肉、糯米麵,甚至還有棉布,祖母憔悴的臉慢慢地又滋潤起來,她想,照這樣下去,家裏的光景還是好的。

    村子裏經常開會,大人小孩都喜氣洋洋的,都感到作了新社會的主人。祖母私下裏開祖父玩笑說:“方仁樹顫抖著打了個滾,才真正作了自己的主人,從前你就是混日子,現在才像個人。”後來祖父參加了全省第一屆鄉村醫生資格考試,順利通過,被送到洛陽白馬寺醫院進行為期一年的培訓,正式取得醫生資格,此是後話了。如果在今天,祖父肯定是下崗再就業的典範。

    祖母每天都下地幹農活,挖地、挑水,四十年來頭一遭下田,她硬挺著,不叫一聲苦,也無法埋怨任何人,村裏人對她不壞,她的精神也沒倒,一雙眼睛通透有神,粗活細活一把抓,毛藍布衣裳穿在身上,裏裏外外地忙,家和人都收拾得像油光水滑的莊稼,不露焉黴勁兒。她察言觀色的能力大大提高,如同大自然裏的一隻變色晰蜴,不斷改變自己的顏色,同新環境保持和諧。

    她清楚地知道兩個兒子都往台灣去了,可也不能確保他們就在那兒,甚至不能確定他們的死活,在外麵卻一口咬定兩個兒子都死了,她與瑞蘭等鄰婦一起在樹底下乘涼、聊天、納鞋底、說閑話時,如果有誰問到她兩個大兒子,她說笑著的臉立刻呆得像一團死麵疙瘩,生氣地說:“方德民抗戰時就死了,方德生在兵荒馬亂時也不曉得死在哪野田畈裏,都是些討債鬼,哄騙了我這些年,債討完就走了,連個屍首也不留給父母。”她說著就狠狠地咬斷鞋底上的線,仿佛扯斷了她與那兩個令人汗顏的兒子最後一點關係,眼裏全是怒氣——多年前的鬼,多年後投胎討債的鬼,她對他倆比誰都憎惡。

    這個被她重複幾十遍的謊言在王圍孜小村成了真理,人們漸漸忘了她還有大兒子們,那個小兒子——我的父親,就是她唯一的兒子。土裏刨食的村民們後來把真理也遺忘了,他們忙忙碌碌哪有時間去關心誰家的兒子們在天南還是在地北。況且他們從未見過那兩個早已不在眼前的人。

    每逢我的兩位伯父生日,祖母必定不動聲色地煮一桌魚肉大菜,我父親和小姑邊吃邊歡喜地問:“媽,今日誰過生?”

    祖母淡淡一笑說:“給你吃你就吃,問那麽多話幹啥?今日是土地爺過生日。”或者:“今日是觀音菩薩過生日。”

    吃完生日主菜,祖母站在土鍋台前洗碗,手漸漸停下來,眼光直直地盯住熏得油黑黑的牆,兩顆大淚滴順著她的麵頰淌下來,落在渾渾的洗碗水裏。

    祖父可就不一樣了,他現在是蔡連河邊有名的醫生,既老成持重,又熱心快腸,誰都說他是一個大好人,這是他對外的一副麵孔,對內可是蠻橫跋扈,所有的脾氣和憤怒都帶迴來灑向祖母,祖母氣罵他是在外麵夾著尾巴的狗,隻會在家裏咬人。

    其實祖母的話仍是婦人之見,有點以偏蓋全。祖父仗著自己是養家活口的方醫生,對祖母難免有趾高氣揚之嫌,但是他在五十年代初期確實有過一段意氣風發的日子。

    我中年的祖父身穿白紡綢短袖衫,黑紡綢長褲,鞋襪整齊,右肩背著棕色皮革藥物箱,上麵印有奪目的紅十字,頭戴一頂淺金色大草帽,太陽耀眼地照在蔡連河邊無垠青翠的稻田裏,他腳踩細白彎曲的小路去為病號看病時,臉上清朗的神情就像那個初生的共和國一樣,朝氣蓬勃,充滿希望。那是他一生中最為黃金的一段時光。自己的事業有望,家中諸事順心,他的小兒子方德義高中畢業後與同學們一起奔赴大西北,在西寧一家大型安裝公司工作,不斷來信表達自己建設新邊疆的熱情,小女兒德芝初中畢業,在家裏做農活,整日唱出唱進,是個愉快而懂事的姑娘。祖父和祖母還悄悄去過城裏幾次,看望他們的大孫女梁夢青,夢青母女在外公家生活尚平靜。他們對那兩個生死未卜的兒子,隻能心裏暗暗求菩薩保佑了。祖父笑聲朗朗地同王忠瑞蘭他們說著外麵的各種趣聞,惹得圍來一圈聽眾,大家站在村東大槡樹下說說笑笑,誰家生了個豁嘴丫頭,哪兒野塘裏有甲魚,自動爬上岸,迴頭一同去捕。!

    “誰知好景總是容易過,轉眼到了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反右派,單位裏氣氛緊張起來,你爺爺又開始擔心,好在他一向膽小謹慎,不隨便說話,最後平平安安地過來了。農村裏倒是沒事。五八年,人民公社化運動,我和你德芝小姑當了社員。哎喲喲,那年大辦鋼鐵,把我們整個蔡連河一帶方圓幾十裏的古樹都砍了去燒鍋爐,多好的大樹哩。我屋後頭那棵槭樹,六個大人合抱不過來,平時像一棵巨傘,供我們歇陰納涼,少說也有五百歲了,王忠帶人去砍倒了。大家還興奮得很 ,說這樣的木材可以幫助煉好鋼,這還不算……”。

    “最糟糕的是一九五九年,奶奶,你知道嗎?那年我們紫水縣餓死人的事情,現在都寫進了中共黨史,我們上學時老師講過, 好多人都不相信, 隻有我們紫水人自己記得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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