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裏刮起一陣寒風,枯葉迎風翻飛,迷亂了視線。駿馬似乎感覺到那肆虐在空氣裏的殺意,不安地在原地踏步,東方鴛注視著遠處那道身影,目光比這穿林而過的風更冷,更利。


    東方鴛的生母德妃乃威遠大將軍賀洪之女,身份尊貴,宣遠帝宣她入宮侍奉原隻是為了牽製劉安在朝中的勢力,以穩固自己的帝位。她被入宮之時被刪封為從五品小儀,居於琅華閣,宣遠華將她冷落了數月,偶爾一日興起,便召她前來侍寢。


    賀小儀雖出身武將世家,但知書達禮,品性溫柔,加之容顏出眾,宣遠帝見之就生出喜愛之心,在侍寢第二日便破格晉封她為從四品芳儀,一時寵冠後宮,風頭無兩,也由此引起紫玉皇後的嫉恨。隻不過其父威遠大將軍賀洪在前朝勢力龐大,料到劉氏一族不會善罷某休,早已為女兒在後宮中籌謀好一切,即便紫玉皇後處心積慮,亦無可奈何。


    賀芳儀入宮第二年便懷上身孕,此時宮中除了紫玉皇後育有一子一女外,尚未有嬪妃的所出,宣遠帝大喜過望,聞得喜訊當日便下旨晉封賀芳儀為正三品貴嬪,並親自向賀貴嬪承諾,倘若誕下龍子,便晉其為妃,位份僅在紫玉皇後之下。此時宮中尚未冊立太子,賀芳儀有孕之事叫紫玉皇後如臨大敵,表麵上假意照拂,暗地裏卻不知使了多少手段,隻可惜次次都被賀芳儀巧妙躲了過去,加之有賀洪暗中保護,這才安然熬到了生產之下,誕下一名皇子。


    三皇子的誕生直叫宣遠帝東方宇英龍顏大悅,不但將賀芳儀一舉晉至三妃之一的“德妃”,還親自為皇子賜名為“鴛”,意為帝妃情深,不羨鴛鴦隻羨仙。一時間德妃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不僅位份僅在紫玉皇後之下,還特許由她親自撫養三皇子,此等榮耀便是紫玉皇後都不曾享受過。也正是因為這份盛寵,叫向來恭順的德妃在眾人的吹捧奉承下滋生出自滿之心,對待紫玉皇後也不如先前那般恭敬。


    紫玉皇後並非大度之人,平生最在意的便是後位及太子之位,怎甘心叫德妃在自己跟前耀武揚威。她亦是聰明人,知道眼前德妃是宣遠帝心尖上的人兒,若因為與她失和,難免叫宣遠帝厭棄自己,她能當上一國之後,自然也不是隻有那拈酸惹醋的粗陋手段。對於德妃的咄咄逼人,紫玉皇後選擇了隱忍退讓,事事不與他計較。


    正因為這樣,紫玉皇後不得獲得了宣遠帝“賢後”的美譽,更讓德妃以為她在忌憚自己,愈發目中無人起來。


    自得自滿是削減權謀的利器,再有心計的人,倘若擺不清自己的地位,也隻會自取滅亡。


    在東方鴛三歲那時,朝堂中關於議儲之事已趨於白熱化,賀氏一族與劉氏門閥各舉一詞,互不相讓。東方平與東方鴛雖嫡庶有別,但鄭國向來有立賢不立長的傳統,再加上賀洪手握兵權,勢力龐大,暗地裏拉攏了許多朝中重臣,欲圖將東方鴛扶上太子之位。


    彼時的東方鴛雖尚是年幼,但他天資聰穎,三歲便已學習字讀書,宣遠帝似之為掌上明珠,時常抱在懷裏逗樂,饒是紫玉皇後再沉得住氣,也無法再坐視不理。就在那一年冬雪素裹,德妃忽然一病不起,宣遠帝心急如焚,遍尋名醫,日夜診護,也未能好轉。終在那狂風暴雪之夜,德妃於琅華宮中香消玉殞,宣遠帝聞訊悲痛欲絕,連夜趕至琅華宮,隻可惜佳人已逝,徒留一縷香魂。


    而在那時,尚隻有三歲的東方鴛由奶娘看護著留在配殿裏,他聽見窗外的風聲,聽見主殿裏傳出的哭聲,清澈的眼眸充滿迷惑。他還不能理解什麽是生離死別之苦、天人永隔之痛,直至那一日德妃發喪,他被奶娘領著跪於牌位前,在一眾啼哭的宮人中,他忽然明白,那他最疼他最愛他的母妃,再也不會迴來了。


    稚子痛哭之聲令眾人心傷,前來悼念的賀洪卻將東方鴛抱起到身邊,喪女之痛令這位馳騁沙場數十年的將軍神色憔悴悲戚,他擦去東方鴛臉頰上的淚,望著宮門外飛舞地雪花說道:“三殿下,你瞧外頭這雪下得多大呀,天這麽冷,連心都要凍住了,但是隻要有耐心等待,春天總有一天會來的。三殿下,你要記住這一個冬天,還有那些落在琅華宮的雪花,是它們帶走了你的母妃。將來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要堅強地去麵對,不要害怕,不要退縮,知道嗎?”


    東方鴛並沒有聽懂賀洪話裏的另一層意思,麵對那期待堅決的眼神,他懵懂地點了點頭。德妃的死讓賀氏一族元氣大傷,東方鴛交由宮人撫育,宣遠帝待他格外心疼,並未虧待半分。第二年,紫玉皇後得償所願,東方平被立為太子,移居永寧宮。又過了三年,賀洪被人參了一本,奏其貪贓枉法,中飽私囊,宣遠帝念及他往日功勞,隻削去了他的兵權,許他迴鄉養老,賀氏之族從此元氣大傷,一蹶不振。


    那時的東方鴛不過七歲,在宮人的陪伴下為賀洪送行。他仍記得那一日灰蒙的天空,落葉鋪滿出城的道路,賀洪站在馬車前,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東方鴛抬頭看著他,問道:“外公,為什麽春天還不來?”


    “因為冬天太長,太冷,春天不敢來。”賀洪撫摸著他的頭,愛憐地說道,“三殿下,從今往後宮裏便隻剩下你一個人了,你害怕嗎?”


    “我不怕冷。”小小年紀的東方鴛眼裏卻充滿堅定,叫賀洪欣慰地點頭。


    “好,好孩子,外公果然沒有看錯你。記住,冷的時候就多穿些衣服,穿得越多越好,這樣才叫旁人都看不出來你冷,知道嗎?”


    “嗯,鴛兒記住了!外公,等春天來的時候,鴛兒一定將你接迴來。”東方鴛拉住賀洪的手,信誓旦旦地說,清澈的眼晴裏透露出與年紀截然相反的篤定。


    “外公等著那一天。”離去時賀洪那充滿期待的目光,至今都還留在東方鴛心中,盤桓不散。賀洪將振興賀氏一族的希望都放在了東方鴛身上,從未對他隱瞞過德妃暴斃的真相,縱然那真相並無真憑實據,他也確信,一切都是劉安與紫玉皇後所安排的。他們所得走的一切,東方鴛從未忘記,從記事開始,他便知道自己此生若想走出冬天,唯有踏至權位頂端,才可叫賀氏一族迎來真正的暖春。


    他聽了賀洪的話,將所有偽裝都穿在身上,叫每一個人都認為他是那閑散自樂的逍遙王爺,無心爭權奪利。所以在賀氏一族兵敗如山倒的情勢下,他這麽多年可以安然無恙的從紫玉皇後的監視中活下來,並於十七歲時被授予親王之位,賜婚首輔大學士之女江若卿,成了旁人眼中最瀟灑不羈的齊王。


    世人隻道他溫和親厚、才華橫溢,卻沒有一個人知曉,他那雙深沉如海的眸子裏燃燒著怎樣的複仇火焰,日日夜夜灼燒在他心頭,從未有片刻忘記。


    此刻,他的劍已指向東方平,那個搶走他太子之位的嫡長子。


    弓弦已經拉滿,隻需手指稍稍一鬆,便可叫他血濺當場,報得埋藏在心中二十餘年的仇恨。


    東方鴛嘴角扯出一抹駭人的冷笑,拉著弓弦的手緩緩鬆開。遠處,東方平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的危機,隻全副心神關注著那隻小梅花鹿,衛濤等人發出起哄聲,興奮地等待著。東主平的箭已經拉起,朝小梅花鹿射出。


    幾乎就在同時,東方鴛的眼神往往向後瞟,目光驟冷,本即將離弦的箭垂落下來,靜置在身旁。而那一邊,東方平已射中獵物,眾人爆發出一陣歡唿,衛濤和另一名貴族子弟跑上前將獵物抬到東方平麵前,那小梅花鹿脖勁中箭,仍未斷氣,四肢顫抖不止,鮮血汩汩流出。衛濤拱手說道:“臣恭喜太子殿下一箭中的,此番頭彩,必是太子殿下所得!”


    “不錯不錯,太子殿下箭術精準,臣等望塵莫及啊!”眾人出言附合,恭維之聲此起彼伏。本因身體不適而興趣乏乏的東方平此時也不禁露出笑容,將箭收起說道:“隨本王將獵物逞獻給父王。”


    “臣等遵旨!”衛濤等人高聲應道。


    在他們身後,那站於重重樹木掩蓋之下的東方鴛,冷眼看著他們轉道離去,目光一低,向後方微微一瞟,若無其事地將弓箭收起來,策馬往另一個方向而去。那茂密的樹叢後,走出一道清逸的玄色身影,但見她錦帶束發,眉目如畫,容顏清麗,正是崢嶸。


    驚險萬分的一刻已經過去,但那冰冷的殺機似乎留殘留在空氣裏,崢嶸看了一眼東方鴛離去的方向,眉頭漸漸皺起。


    “崢嶸,方才齊王是想……”楚南牽馬走出,神情中充滿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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