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的聲音那般篤定堅決,那朱紅如赤色巨龍的冰冷宮牆,仿佛在他充滿磁性和霸道的聲音下,失去了光彩顏色。崢嶸心頭一顫,似有刀尖紮進去般,生生的疼痛。她扭頭望向窗外,以沉默漠視了那不堪承受的誓言。


    攬星殿已在跟前,馬車徐徐停下,正在院中的木棉聽到響動,好奇的走向門口張望。崢嶸從馬車裏鑽出來,避開東方玄伸來的手,徑直跳下馬車,身上傷口猛得一痛,她眉頭微蹙,生生忍受下來。木棉大喜過望,忙奔將過去。


    “姐姐!你可迴來了!”


    她跑得飛快,崢嶸不得不做好準備,迎接她的擁抱,想著這身上的傷口,在這熱情的力量下,估摸又得疼上一陣。東方玄上前邁了一步,將崢嶸擋到身後,木棉眼見那道高大的身影,腳步猛得頓住,臉色大變:“北靜王!”


    “她身上傷勢未愈,仍然靜養調理,不可妄動。”東方玄聲音陰沉,帶了絲絲寒意。木棉被他氣勢愕住,那即將脫口而出的責罵的話便被塞在了喉嚨裏,緊張地吞吞口水,把目光投向崢嶸,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你沒事吧?”


    “不要緊的。”崢嶸上前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木棉見到她纖細如玉的手指上仍纏著絲布,心痛地叫道:“姐姐,你的手……!”她自小陪著崢嶸長大,哪裏見過崢嶸受這樣的傷害,但見崢嶸麵色蒼白,病容明顯,心下又疼又急,那眼眶不自覺便紅了。


    “別擔心,已經沒什麽事了。”崢嶸摟住她輕聲安慰,“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殿門口時不時有宮人經過,東方玄站在馬車旁,無形中便給人一股氣勢壓迫,叫那些宮人匆匆而過,卻還不忘用眼角作法光瞟著動靜。崢嶸不想在此引人注目,又道:“木棉,我們進去再說,別叫殿下擔心了。”


    “殿下知道姐姐迴來,一定非常開心!”木棉小心翼翼拉著崢嶸的手,生怕弄疼了她。崢嶸向殿裏走去,腳步忽的頓住,猶豫了片刻,迴眸望向那站在馬車旁的東方玄。東方玄臉上帶了清清淺淺的笑容,像這初冬的暖陽一般迷蒙,黑眸凝視著崢嶸,帶著無限眷戀與不舍。


    按理,崢嶸是應該對他道一聲謝的,畢竟,是他救出她暴室,畢竟,是他護她迴攬星殿。但是“多謝”這兩個字,盤桓在崢嶸心頭,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到最後,她仍是沉默轉身,走進了攬星殿。


    東方玄輕歎一口氣,將目光收迴來,吩咐馬車先迴北靜王府。他明日便要起程赴往隨國戰場,昨晚太子東方平差人送來口信,邀他今日在長樂宮一敘。在這麽多皇子中,若說哪個待東方玄有兄弟情義的話,那也唯有東方平。東方平性格仁善,寬厚溫和,在朝堂上很得民心,受百官愛戴,是被寄予厚望的未來天子。若說真有什麽缺點的話,便是他太過心慈手軟,在處事上少了一些果斷與淩厲,若為國君,恐難以統轄天下。


    宣遠帝共有十一子,早殤者四人,餘下七子,有一人不過是三歲孩童,另六人,分別是性格溫厚的太子東方平,身居權利之外做那逍遙自在之人的三皇子齊王東方鴛,與太子一母同胞的四皇子端王東方城,手握兵權長年征戰在外的七皇子北靜王東方玄,霸道且蠻不講理的十三皇子魏王東方明,年幼聰穎的十七皇子東方傑。


    身在帝王之家,在敏感的政治因素下,兄弟之情本就非常淡漠,宣遠帝為了拒絕他們爭位之心,早早便立了嫡子東方平為太子,命多名才學淵博之士為太子師,教導太子文武德行。在這悉心培養下,養成了東方平識大局辨分寸的度量,若非性子過於仁善,實可成為一國明君。


    也便是在這性子下,東方平對諸家兄弟一視同仁,並以太子身份疏遠或苛待他們。在這些人當中,唯有東方玄手握兵權,本應是東方平最忌憚之人,但東方平待他依舊親厚,全無隔閡,饒是東方玄這般冷漠之人,也對東方平抱了幾分尊敬之心。


    東方玄走進東宮,東方平已在正殿等候,見了他便走下台階,迎上去說道:“七皇弟,許久不見了!”


    “叩見太子殿下。”東方玄拱手行了半禮。


    東方平忙將他攙扶起:“此處沒有外人,你我兄弟,何必行此大禮。來來來,坐下再說。”東方平拉著他走到一旁坐下,立刻有一名粉衣宮女上前奉茶。東方平將茶碗往前推了一推,笑道:“這是梁國新進貢來的茶葉,七皇弟嚐嚐味道如何。”


    東方玄淺茗一口,那清香的的滋味溢滿口舌,叫東方玄緩了臉上的神色:“不錯,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好茶。”


    “梁國的塤樂與茶葉都是一絕,前一陣子本王宴請六國之時,見過梁國質子一麵,隻可惜他身體不適,未能聽見塤聲。”想起此事,東方平仍覺得惋惜,“不過,蜀國的質子楚南年紀雖小,卻是吹得一手好簫,本王便將司造局送來的紫玉簫贈予了他。”


    “那杆玉簫不是皇兄的心愛之物麽?”東方玄臉上不禁露出訝異之色。


    東方平笑著擺擺手:“即使是寶物,倘若擺在庫存中無人問津,豈不可惜?倒不如贈予那知音之人,也不枉此物問世了。”


    東方平向來如此,每年司造局送來的稀奇玩意兒,遇著合適的機會,他便會贈予旁人。平常對待宮人,他也會經常賞賜,皇宮裏都說,在永寧宮當差是最省事省心的,主子和善脾氣好,不用擔心會莫明其妙挨罵挨罰。也因此,長樂宮的宮人上下都對太子忠心耿耿,從無二心。


    “皇兄今日叫我來,便是為了品茶麽?”東方玄斂起鋒芒,用一種平和的語氣說道。


    “你明日便要遠赴戰場了,難道你我兄弟不該敘敘舊嗎?”東方平輕捶一把他胸口,笑了一聲,旋即歎氣道,“兩國交戰,死傷的都是百姓,如今鄭國國力強盛,已足以讓周邊小國臣服,又何苦再拿那許多人的性命去換來皇家榮耀……”東方平垂下眼睛,眸光一片黯淡,他會在東方玄麵前吐露心聲,隻因為他信任東方玄,也知道,東方玄不會將這些話告訴第二個人。


    “皇兄,手執兵刃,戰場屠殺的人,是我。”東方玄眼中一片殘酷,他伸出手,仿佛此刻他的手上便已被鮮紅的血液浸透。


    “身為人臣,自當聽從君命,七皇弟,你也是無可奈何。”東方平歎氣一聲,“這些年啊,本王是越來越看不懂父皇了。”東方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低眉輕咳兩聲。他的臉色有些憔悴,眉宇間頗有倦態,東方玄皺了皺眉。


    “皇兄身體不適麽?”


    “中元節前偶感風寒,便一直反反複複的,不大見好。”東方平笑了一笑,說道,“不礙事的,已經讓太醫開方子調理了。”


    “皇兄乃是國之儲君,要多多保重身體才是。”東方玄鄭重說道。親情在他眼裏是非常淡漠的一種東西,至少在宣遠帝身上,除了利用和戒備之外,他從來沒有感受到任何關懷,但唯獨對東方平,他始終抱了一份對兄長的尊敬。


    東方平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地說道:“不礙事,調理一段時日便好了。倒是你,宮裏都在傳你與那女官的事,可是真的?”


    東方玄垂眉喝了口茶,並不迴答。但瞧見他的神色,東方平便已明了,不禁笑出聲來:“你啊你啊,心高氣傲了這麽些年,終於遇見一個能降得住你的人了。本王還真是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才會叫你如此傾心。”


    “臣弟不在左京這段時日,還請皇兄多加照拂。”東方玄拱手說道。


    “你這般大張旗鼓,又是闖暴室救人,又是馬車護送迴宮,還有什麽人敢跟這未來的北靜王妃作對?”東方平“哈哈”一笑,拍了拍他肩膀,“你就放心去吧,本王保證,待你班師迴朝之時,這位女官必定安然無恙,連根頭發絲都不會少。”


    “臣弟謝過皇兄。”東方玄起身行了一個半禮。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你要多加小心。”東方平的神情裏多了一絲擔憂。他縱然未曾領兵打仗,也清楚,戰場上的廝殺,是最殘酷無情的。


    “待你凱旋歸來,本王便向父皇上書犒賞三軍,親自出城迎你迴京。”


    “皇兄可得備足美酒,屆時與臣弟不醉不歸。”身在帝王之家,親情素來是鞏固權利與地位的東西,但在東方平的眼中,東方玄從未看見過提防與戒備,也正是如此,才更顯得彌足珍貴。


    “好好好!”東方平爽快地應下。


    “臣弟先行告辭。”東方玄拱手行禮,走出殿門。守門的太監見了他,連大氣都不敢出,似乎隻要發出一點聲音,那傳聞中嗜殺成性的北靜王便要衝過來扼斷他的脖子。東方玄看見他那唯唯諾諾的神色,不屑地扯嘴一笑,走出永寧宮大門。


    除了宣遠帝召見,東方玄甚少在宮中走動,便是舉行夜宴,他也時常缺席。那歌舞升平、繁榮盛世的模樣,每每見了,都能讓他從心底發出冷笑。鄭國之強大,在於兵力充足,訓練有素,它如今的地位與繁華,卻是用無數兵士的性命換來的,他們的鮮血若匯聚到一起,足以淹沒整個左京。


    可是有誰曾在意過呢?


    不,沒有人。


    這奢靡是用鮮血和屍骨澆築起來的城牆,他們隻看見了牆內的太平盛世,卻永遠都看不見,牆外的屍橫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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