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又迴到了忠勇王府,父王和楚堯哥哥正在院中練劍,他們看到她時一同停下動作,向她微笑招手。崢嶸開心地跑過去,然而那兩個身影卻像是海市蜃樓般,不管她怎麽努力都無法靠近。


    崢嶸被絆倒在地上,忽然聽見馬蹄聲和嘶殺聲。她抬起頭,看見高騎在駿馬上的東方玄,手執長劍揮砍蜀人,那狷狂的笑聲仿佛來自地獄的烈火,焚盡了蜀國每一片土地。崢嶸聲若泣血,尖聲高叫:“不!”


    她被夢魘所擾,掙紮地伸出手,身體卻傳來猶如噬骨般的疼痛,令她瞬間從夢中驚醒。昏暗的燈火下,崢嶸單薄的衣衫已布滿血痕,一道又一道,觸目驚心。她掙紮著想要坐起來,但隻是微微移了移手,便已是痛不欲生。


    草垛粗糙而幹燥,刺著皮肉,紮著傷口,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能讓崢嶸冷汗淋漓,而汗液淌過傷口,更是非人的折磨。


    白天的時候,麵對兇悍的春桃,崢嶸可以忍下所有苦痛,不止是為了她心有不甘,更是為了維護蜀國的尊嚴。倘若在一介鄭國宮娥麵前示弱,豈不又叫這皇宮裏多了一項茶餘飯後的笑談?但是,到了這寂靜黑暗的夜晚,崢嶸卻忽然覺得很害怕。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那是對死亡的恐懼嗎?亦或是對現世的不舍?


    不,都不是。


    她害怕自己不能完成董太後的囑托,害怕將楚南一個人留在這步步艱險的鄭國皇宮,害怕無法麵對九泉之下的楚堯哥哥和忠勇王。


    可是,崢嶸更加後悔。


    為什麽她如此蠢鈍地走進他人設好的局,任人魚肉而毫無反抗之力?為什麽她會將楚南推進這勾心鬥角的漩渦?為什麽她的步步退讓,隻換來如今這般淒涼的境地?


    在蜀國的時候,有忠勇王和楚堯的保護,崢嶸一直都處在權利鬥爭之處,也恰恰是如此,才叫她忽略了,並不是她明哲保身,便可換來對方的包容理解。反而正是這種沉默與模淩,才叫人更加戒備。


    退讓隻是軟弱,而軟弱會斷送掉自己甚至身邊任何一個人的性命!


    容篤篤是第一個,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嗎?


    崢嶸咬緊牙關,將心中那無限的悔意化為兩行熱淚,無聲地流下。


    那個顏如春花的女孩兒,卻在這鄭皇宮裏被棄之如蔽履,就如那戰場上無數為保衛家國而死去的蜀國將士,他們,如今都不過是鄭國拿來炫耀的資本。


    不,她絕不允許再發生同樣的事情!


    一行鮮血從崢嶸的嘴角滴落,她咬著牙關從地上撐坐起來,即使傷口開裂染紅衣衫,她也沒有再倒下去。


    今日之仇,她絕不忘記!他日,必要鄭人以十倍償還!


    夜色深沉而安靜,星辰零散,月光黯淡,攬星殿的後門被悄悄拉開,一道纖細的身影閃了出來,她左右看了一眼,確定四下無人後,提著裙子沿牆而去。她的腳步雖輕卻很匆忙,時不時觀察周圍的動靜,月色映出她帶了驚慌神色的臉龐,赫然就是流星。


    隻見素來喜歡打扮的她穿了一件暗色衣裙,發髻未戴珠釵,甚是撲素,似乎在刻意避人耳目。此處乃是質子住所,巡邏侍衛要比其他宮殿少了許多,燈籠在夜色中散著暈紅的光,流星匆匆拐進一條小巷,一扇朱紅的雙開木門出現在眼前。她仔細觀察了一番周圍,四下除了風聲,再無其他響動。


    流星靠近木門,伸手輕輕一敲。


    嗒——


    那聲音很輕微,卻在寂靜的夜色中清晰迴響。她等了片刻,隻見那門後亦響起一聲敲門聲。流星又用拿指輕叩兩下,門後亦緊跟著響起兩聲。她透過門縫,小聲地說道:“是我。”


    門後傳來門栓卸下的聲音,木門在沉悶的吱嘎聲中緩緩開起,一道人影閃了進來。隻見那人身穿玄青色太監服,身形瘦小,一雙眼睛如鼠類般閃爍,透出一股狡猾勁兒,他便是衛德新的心腹手下,長樂宮的二等太監彭正。此人名字中雖有一個“正”字,行的卻都是雞鳴狗盜之事,這一字恰如對他的諷刺一般。


    流星見了他便露出恭順的笑容:“彭公公。”


    彭正冷眼看著她,臉上盡是不悅:“馮公公白跑一趟亂葬崗的事,你知道了吧?”


    白天裏流星已經見過木棉,見她與平常全然沒有兩樣,流星心裏也是直打鼓,難道木棉根本沒有去亂葬崗嗎?木棉跟崢嶸最是親厚,平素沒少幫著崢嶸擠兌她,流星本想借這個機會將這顆眼中釘也一並拔了,乍見她平安無事,也著實被嚇了一跳。此時聽彭正帶了責備的語氣在質問她,流星忙道:“興許是那賤人膽子小,走到一半便就又迴來了。彭公公,你想那亂葬崗是何其恐怖陰森之地,她一個姑娘家半路退縮,也在情理之中。”


    “哼!你說得倒是輕巧!”彭正冷冷道,“你虛報消息,還勞得娘娘費神安排,一句情理之中便就打發過去了?”


    “公公恕罪!公公恕罪!”他們二人明明就是平級身份,流星卻向他矮了半截身子,直行禮說道,“我當那木棉忠心護主,必會為崢嶸鋌而走險,不成想她不過逞口舌之能罷了。這件事確實是我的不是,還請公公在娘娘麵前替我美言幾句,饒了我這迴吧!”


    “我替你美言?娘娘一怒之下,遭殃的豈不就成了我?”彭正瞟著她說。


    流星怎麽會猜不到他話裏的意思,忙將手碗上的一隻碧玉鐲子摘下來,恭恭敬敬地遞上去:“公公的恩情流星銘記在心,這鐲子乃是我從蜀國帶來的,公公若不嫌棄,流星便將它贈於公公,聊表敬意。”


    那鐲子雖算不得極品,但玉質溫潤,通體晶透,算得上是玉中上品,彭正是在長樂宮服侍的人,見慣珍寶玉石,哪能看不出來這鐲子價值不菲,當下便忍不住要露出笑容,扯起的嘴角卻又在半途生生收住,擺臉說道:“咱家不過是個在長樂宮當差的奴才,主子說什麽,我便隻能聽什麽。”


    “是,流星明白,還望公公今後能多加提攜,流星必定竭盡全力,為娘娘效忠。”流星並不將鐲子收迴,反而更往前頭遞了遞。彭正看了一眼那在夜色中瑩瑩流光的玉鐲,不露聲色地將它接來揣進懷中。


    “你好好記住今天說得話,隻要能為娘娘辦成事,他日定然少不了你的好處。”彭正裝腔傷勢地說道。


    “多謝公公。”流星恭敬地朝他行了個半禮,又問道,“公公,不知左崢嶸現在如何?”


    “你當暴室是什麽地方,她既然進去了,還能安然無恙嗎?”彭正扯嘴不屑地笑了聲。流星不禁喜上眉梢:“這麽是說她不可能再活著出來了,對不對?”


    “便是你想讓她活著,娘娘也不會願意讓她活著。”彭正得意地道,“這偌大後宮,不管是妃嬪還是宮人,哪一個不是由娘娘管著,誰生誰死,還不都是一句話的事兒。”


    “是是是,娘娘是後宮之主,母儀天下,能有機會為娘娘效命,實是我的榮幸。”流星言辭裏說盡恭維之語。


    “記著你的事兒,在攬星殿好生看著他們,將來自有你的好處。”彭正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不過是個二等奴才,卻字字都透出一股官威。


    “行了,先這麽招吧,都迴吧。”


    “公公慢走。”流星卑躬屈膝地送他走進木門,門後很快傳來架木栓的聲音,過了片刻,便再也聽不到響動。流星朝那門狠狠啐了一口,嘴裏罵道:“狗仗人勢!”她摸摸自己空落落的手腕,滿眼都是心疼,那可是她最值錢的一件首飾,就這麽平白送給了別人,怎叫她不心疼?


    已經是醜時了,流星打量了一眼周圍,見沒什麽異樣動靜,便邁著步子朝攬星殿走去。雖然折了一個鐲子,但她得知崢嶸八成隻有死路一條,這心情便跟風兒似的輕快起來。想以前在蜀國的時候,她身為楚南殿下的近身侍女,尋常宮人哪個不得給幾分麵子,可自從來到這鄭國皇宮裏,處處都要受到崢嶸的鉗製,便是俸祿都要比她上少二兩。那崢嶸不就是仗著自己是蜀國貴族的身份,才這樣橫行霸道的嗎,今日嚐到這般苦頭,也都是她活該!


    流星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那腳步愈發輕快起來。等崢嶸伏罪之後,攬星殿裏便隻有玲瓏可以跟她分庭抗禮,那玲瓏又是一門心思隻為楚南著想的人,論心機城府哪及得上自己,隻需找個由頭,便能輕鬆將她除去,到時候這攬星殿還是由她說了算?流星越發得意,仿佛腳下踩的便是直通成功的康莊大道,那笑聲止不住要從嘴裏漫出來。


    兩道人影卻在這時猛得出現在她麵前,流星一驚,還未來得及細看,那兩人便左右架住她胳膊,將她牢牢鉗住。流星吃痛,一邊掙紮一邊叫道:“你們是什麽人?你們想幹什麽?”


    “流星,你且看看我是誰。”一個蒼老卻充滿威嚴的聲音響起。流星聽到那聲音,臉色已然驟變,嘴唇顫抖,半晌才擠出幾個字:“滿……滿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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