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狗死了。就在她的身邊,他從牆上直直的摔了下去。


    僅僅第一輪槍擊,他便死了。


    黑暗掩飾了太多!但此時此刻,她多麽希望現在仍舊是黑夜。至少這樣,她還能稍稍欺騙安慰一下自己。


    子彈打在土牆上,帶起一陣灰土,十分迷眼。


    除了錦頤,沒人注意到李二狗死了,也沒人能分神在意李二狗的死亡。


    大家紛紛矮下身子,將自己掩到土牆上。那團長當即便示意火力排的士兵們放炮——


    “轟!”“轟!”“轟!”


    幾門小火炮火力十足,加之埋伏在北大營大門處的日本士兵本就不多,沒多久,他們就將那些日軍給壓製了。


    錦頤從牆頭上翻身下去,落在李二狗依舊溫熱的身邊。


    蹲下、身子,錦頤半攬著李二狗的身子,眼眶終於忍不住紅了起來——


    “俺叫李二狗,他們都叫俺二狗子……”


    她甚至還記得,那一天,他是怎樣在自己麵前笑得鮮活的。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的罪人……”


    迴憶著她領著紅七連的士兵們初到北大營的那天,錦頤的聲音無法自控的顫抖著,卻仍舊是固執的用沙啞的喉嚨歌唱著。


    但凡是戰爭,必定都是會有犧牲的。


    早在決定參軍的時候,她就有了這樣的覺悟。可是,這樣的事實,未免也太慘烈了些……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


    錦頤仍舊在唱著,似是用這樣的方式,便能對這些烈士們的英魂聊以慰藉,便能讓她自己的心稍微舒暢一些。


    李二狗死了,很多人都死了,未來的某一天裏,某一場戰爭裏,她說不定也會死。


    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麽才心甘情願的放棄自己的生命?


    為了華夏的勝利!


    然而,在這一場戰爭裏,他們贏了嗎——


    很久以後,在一位日本軍官的迴憶錄裏,錦頤看到,“從當晚11點稍過開始,直到第二天拂曉讓出沈陽為止,華夏方麵由省長公署幾乎是不間斷的用電話向我總領事館表明華夏官民均無抵抗之意,要求我軍停止進攻。”


    甚至於,在這一天晚上,他們剛剛開始進攻的時候,連開槍都隻是用的空包彈,目的便隻是為了測試一下東北軍的反應。假如東北軍反抗激烈,他們便謊稱搞演習,就說是黑燈瞎火的搞錯了地方。


    到了最後,竟是榮航的那一句“不抵抗”,才叫那些日本鬼子們更加肆無忌憚。


    而在這場幾乎要讓整個第七旅覆滅的襲擊裏,日軍士兵總人數才不過是千餘人而已……


    以五千多位將士的犧牲,換來的僅僅不過一千多個人,你說可不可笑?


    他們哪裏是贏了?他們分明敗得慘烈!


    所有人都沉默著,所有人都默哀著。或者,這同樣也是他們有史以來打過最憋屈的一戰了。


    北大營大門內外盡是血一樣的紅,朝霞初上的天空,和血流成河的大地,全是紅彤彤的。


    ☆、第三十八章


    沈陽告急:日軍攻城,如果不開城門, 他們說就要炮轟!


    沈陽監獄告急:日軍爬城, 在城牆上向監獄裏射擊!


    東北航空處告急:機場有四十二架待飛的飛機已被截下!


    日軍分散著兵力, 向著遼寧省各處發動著攻勢。不過是一個晚上的光景, 整個遼寧天都變了,無處不在告急!


    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公署。


    因著榮航所下達的“不抵抗”指令,駐守沈陽的第七旅將士們損傷慘重,已經全然扛不住日軍的攻勢了。


    從日軍向北大營發動攻勢開始就找到榮航商量對策的第七旅旅長,對著站在書桌前沉思著的榮航問道:“戰事已經發動,士兵們已經扛不住了,接下來要怎麽辦?”


    “給北平打電話, 向副司令請示一下。”榮航迴過神來, 邊說邊拿起電話。


    他口中的副司令便是林世源了。


    自林世源主張東北易幟之後, 便已經就任革命軍副司令,統轄東北華北和西北了。他素日裏盡待在了北平,已經鮮少再迴關外了。


    他上次迴到沈陽的時候,還是為了處理遼寧前任省長無故身亡一事, 在肅清了沈陽的些許勢力, 順道迎了一迴羅弘毅後,便重新迴到了北平。


    榮航作為東北邊防軍的參謀長,尤其作為林世源不在時的代司令長官,在危急時刻,是有權力對東北軍的將士們直接下達指令的。可要是真正涉及到什麽決斷,他還仍舊是要請示林世源的。


    電話打通了, 接起電話的是林世源的侍衛副官。


    麵對著榮航的請示,那副官說道:“副司令指示,大家要慎重行事,遵照中央的命令,堅決不要抵抗!”


    不抵抗,還是堅決性的。


    原本因為第七旅將士們的大量傷亡,而對自己原本的命令產生了懷疑的榮航,瞬間又重新堅定了起來,當即便吩咐第七旅的旅長繼續去督促各個部門同日方的溝通工作。


    *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沈陽淪陷,長春淪陷。


    下午五點十分,錦頤站在遼寧省公署,羅弘毅的辦公室裏,怎麽樣也沒想到,她昨天晚上才剛剛把他從日本人的手裏給救了下來,甚至還派了二十個人來護衛他和他妻子。誰知道他當晚便又跑迴到了遼寧省公署裏,忙不迭的給日本人打著電話,反複說明著我們不會抵抗。


    錦頤從進到辦公室的時候,羅弘毅正掛斷了一通同日本總領事館的電話。


    她始終沒有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他。但實際上,望著她那雙眼睛裏幾乎要抑製不住的憤怒,他其實是知道她想要問什麽的。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先前連用日語同日本領事交談都十分順暢,現在麵對著一個華人,他想用話語開口都覺得很難。


    莫名的,羅弘毅覺得自己有些心虛。但是,沉默了片刻,他還是給了錦頤一個答案——


    “這是主席的意思。”


    主席?也就是秦非正了?軍人管他叫總司令,後來東北易幟,南京政府變成了國民政府,更多人都是直接管他叫主席的。


    羅弘毅並沒有給錦頤留多少思考的時間,連忙又補充道:“你昨天離開之後,我怕東北真會出什麽問題,便照你的意思給政府去了電報。直到更晚些的時候,日軍進攻沈陽的消息傳來,我便立馬給主席打了電話……”


    頓了頓,他說道:“電話是主席本人接的,隻不過,他說的,同樣也是不要抵抗罷了……”


    他知道日軍入侵的消息,還是昨日夜裏從榮航打來的電話裏了解的。彼時,榮航剛一把情況說完,下一句話便是要叫他去同日本領事進行交涉,以表示東北軍官絕無反抗之意。


    可是,他和他夫人的生命才剛剛受到那幫人的威脅啊!他怎麽能夠轉過頭便當作是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樣,若無其事的對著那幫人求和?!


    幸好他是直接聽命於國民政府的,他並無必要去聽從省內任何人的命令。於是,他一邊打著馬虎,一邊將榮航的電話給掛斷,隻想著直接向主席請示。


    當然,彼時的他並未想過,他從主席的口裏,竟然得到了同榮航相似的指令。


    錦頤從羅弘毅的嘴裏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神情頃刻間便怔鬆了起來——


    關於曆史上的“不抵抗”,她尚且可以借口於秦非正的不知情,可以理解為秦非正了解事實真相的時候,東北已然淪陷。


    可現在呢?分明她都已經讓羅弘毅將消息傳迴去了,為什麽秦非正所給出的指令,同榮航、同林世源所給出的命令並無區分?


    假如不是親身經曆了這一場驚變,假如不是親眼見證了死亡,她的心情決計不會如此洶湧澎湃,憤怒與悲痛交織在一起,幾近潰堤。


    從書上學到的,從報刊上看到的,縱然悲憤,但對旁人來說,卻畢竟已經過去了。可是,對於如同他們這樣親身經曆過的人來說,這樣的悲痛,又該怎樣平靜的讓它“過去”?


    羅弘毅看得出錦頤身上的氣息越發低沉,也知道錦頤的思緒正在翻湧。可是,即便如此,他還是張口說道:“早先,你們營的教導員高雙城打了個電話來,讓你給他迴個電話。”


    現實便是如此,真正橫禍來臨的時候,是沒有時間去讓人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的。


    錦頤知道這一點,也不覺得羅弘毅在這個時候對自己開口有什麽不對的。她隻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稍稍調整了一下狀態,便跟羅弘毅借了電話,給高雙城打了過去。


    打電話之前,關於高雙城來電的原因,錦頤料想過很多種可能,唯獨一樣,她沒料想過,高雙城給她打電話的原因,竟是要讓她立即領著紅七連的士兵們迴去……


    “為什麽?”錦頤問道, “沈陽有難,遼寧有難,甚至於整個東北有難,為什麽營裏竟會讓我們在這個時候迴去?!”


    日軍攻進了沈陽、長春,東北軍的士兵們奉命不允抵抗,這些消息,她不信民軍各部隊會沒有得到消息。可是,在這種時候,營裏卻下了要他們迴到南京的指令……


    這便是要讓他們什麽都不管不問,要讓他們看著東北被一步步侵占了……


    錦頤簡直是不敢相信。


    “營裏還沒怪你擅作主張,不及時領著紅七連的士兵們逃離沈陽趕迴南京,反而還領著他們去同日軍硬抗呢!”


    高雙城的語氣極其不讚同,甚至在電話裏,便直接表達了對錦頤此次行為的不滿。


    隔著電話,他不耐道:“行了,別說那麽多了,你立刻領著士兵迴南京,這是命令!”


    “啪”地一聲,高雙城話音才剛剛結束,便立即將電話給掛斷的。


    錦頤望著手裏的話筒,有些茫然若失——


    她做錯了嗎?難道他們不該同東北軍的士兵們一起抵抗嗎?憑什麽僅僅是那些“長官”們的一句話,便要讓東北軍那樣多的士兵們全部活生生的等待死亡?憑什麽日寇攻了進來,他們卻連反抗都反抗不得?


    “我做錯了什麽?”對著羅弘毅,錦頤忽然沉聲問道,嗓音有些暗啞。


    她沒做過領導人,她不懂得政治,所以,她看不懂他們所謂的“考量”。她問羅弘毅,僅僅因為羅弘毅也是個站在政界高處的人,她想從他的嘴裏得到答案。


    羅弘毅知道錦頤在問什麽。剛剛錦頤打電話的時候,他離得近,一字不差的將她同那教導員的通話聽到了耳裏。


    大約因為是她救了自己和妻子一命,羅弘毅的心裏下意識的對她感到親近,要不然,他一個能坐到省長位置上的人,也不會因為她先前的一個眼神,便莫名的感到心虛。


    “唉,”他歎了口氣,也不直接迴答錦頤,首先問道,“東北軍有多少人?”


    “二十多萬?”錦頤猶豫了一下,有些不是很肯定的說道。就這個數據,還是她曾經在報紙上無意間看到的。


    羅弘毅點了點頭,卻又隻說,“紙麵上寫著的,東北軍確實是有二十多萬。”


    這是什麽意思?不用羅弘毅解釋,錦頤自己變懂了——


    這個時候,軍隊裏吃空餉的例子並不在少數。因為每個士兵的軍餉都是規定好的,每個人隻能按量領,所以為了多領些軍餉,絕大多數的軍隊都會比真實的人數多報許多。


    明麵上,東北軍說是又二十多萬的將士,可實際上,誰又知道那真正的人數是有多少?


    “那也比日軍多許多。”錦頤明白羅弘毅的意思,卻並不意味著讚同。她皺了皺眉,當即又反駁道。


    “是,是比日軍多許多。”羅弘毅承認了錦頤的話,“可是,你就是個軍人,你自己應該最清楚,戰爭的勝利是以人數空談的嗎?如果是的話,義和團的人還少嗎?不照樣是被八國聯軍打得挺挺的?”


    打仗看的是什麽?是士兵的素質以及軍隊的裝備。


    雖然第七旅的將士們是東北軍的精銳,可這一支日本關東軍卻同樣是日本陸軍的主要戰力。日本法西斯窮兵黷武這樣多年,武士思想深入人心,僅以士兵的素質來看,對比第七旅的將士們的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尤其,日本的發展要比華夏快上許多,軍隊的裝備同樣也比華夏強上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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