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書院先生們的一言不發避而不答, 在學生們眼中更是坐實了新先生沒有真材實料,是靠關係才進的書院。


    是以在第二個休沐日後, 晉江書院來了個小先生的消息便傳的京中皆知,還沒幾句好話。


    一時全城上下, 眾說紛紜。


    被擯於門外者心生慶幸, 推崇崇敬者扼腕歎息, 不論是造謠生事的還是閑著磕牙的, 都將這位年不滿二十的小先生視為晉江書院淪陷於於世俗之中的開端。


    有滿心憂慮的婦人拉著歸家的兒子絮絮詢問,話語間滿是對那小先生的不放心。


    像陳家太太這般,自家孩兒即將排上六藝課的,心中憂慮更深。


    陳太太嘟囔道:“都說晉江書院如何了得, 竟也會做這樣蠅營狗……”


    坐在主位眉心緊鎖的陳老爺嗬斥道:“住嘴!無知蠢婦,薛老先生乃文壇泰鬥當世大儒,老人家的決定,豈容你多嘴多舌!”


    陳太太嚇得一顫,猶豫再三,盡量委婉了些:“咱們大郎的前途要緊……”


    立在堂中的陳秙忙道:“母親先不必憂慮,劉先生所授科目,並不會影響孩兒來年應試。”


    “大郎,你說新先生尊諱為何?”


    “先生姓劉,諱摩之。”


    陳老爺眉頭一緊一鬆,臉上露出些喜色:“子不言父名,徒不言師諱,大郎你做得極好。劉小先生實非常人,日後課上,你定要恭敬如對為父,平日裏若有什麽不通之處,也可去問詢試試。”


    “可是老爺……”


    “虧你日日與別家太太閑話,竟想不起前段時間,關於武威將軍府少將軍的傳言麽?”


    蔣少將軍?莫不是……


    即便猜到了是誰,陳太太心中仍不安定,輕聲道:“少將軍自幼習文斷字,是京中多少名師打下的根基,那小先生再有本事,又如何能領了頭功?”


    “婦道人家,果真是頭發長見識短。”在兒子麵前到底不好太下他母親的麵子,陳老爺冷哼一聲負手出廳,“你莫不是覺得自己精過了各位大人?過上一年,別恨劉小先生隻教六藝才是!”


    能讓多位名師都未教導出成效的少將軍奪得一個好成績,這才更說明了那劉小先生的本事。


    “母親放心。”陳秙上前,輕攬著母親,安慰道,“書院多年未開六藝一科,眾師兄們也並未有何缺漏,孩兒隻盡心聽講就是。”


    陳太太拭了拭眼角,歎息道:“通五經貫六藝,你如今相交多是與咱們相同的平常人家,卻不知以後入了官場,詩樂相合、禦射相投,能在人事交往上有多大的益處。”


    她目光放空,似在迴憶著幼年的生活:“六藝貫通,可明心智,正神思。隻盼那小先生……能好好教你。”


    多年後,當劉小先生的身份被公之於天下後,陳秙每當想起父親今日對“婦人之言”的輕蔑,都會在心中告誡自己,絕不可看輕每一個人。


    特別是女人。


    ***


    劉拂的第二次授課,是子班與午班同上。


    子者,未升之旭日;午者,烈烈之驕陽。正是晉江書院裏或年歲最幼或底子最薄的一班,與三年後便要參加院試的一班。


    兩班相加,不過二十七人。最幼者,為年僅七歲的忠信侯府小侯爺劉昌;最長者,為幾近而立的冀北書生張軒。


    辰時正,一身水色長衫的劉拂迎著初夏的晨光,站在花亭前等候著學生的到來。


    她立在兩層石階上,負手而立,含笑的眸子正對著每個前來向她問好的學生。


    除了與劉拂相熟的方奇然、周行、謝顯三人,其餘學生躬身行禮的動作都有些僵澀。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因傳言對這位小先生存著疑慮,但當直麵對方時,卻不敢露出一絲輕視與不恭敬。


    特別是當他們看見,素來橫行無忌的周公子乖巧行禮的時候,心中的質疑再不敢表露出來。


    不論如何,周公子能有如此做派,就說明那些傳言有十之五六是真的。


    讓先生等著學生,實在是太不應當了。


    隻是……眾人看著亭前的二十八枚蒲團,麵麵相覷。除了與劉拂有交往的四人外,其餘人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方奇然的身上。


    原因無他,謝顯初來乍到品性未顯,周行家中驟變想來愈發暴躁,此時他們唯一能指望的,隻有素來脾氣不錯的方小公子。


    站在最前麵的劉昌抬頭望了眼台階上衣帶當風的小先生,搶在方奇然前麵開口道:“小先生,《周禮》中未曾說過,先生授課學生聽講時,具要站著吧?”


    他說完便有些後悔,忍不住鼓了鼓臉頰。


    “確是如此。”劉拂自然不會生氣,點頭微笑向後一指,動作一氣嗬成,“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但其實於如今的科舉取士來說,並無太大的用處。”


    “如今傳下的君子六藝,出自《周禮》,以各位學識,相比不需要我一一介紹。六藝中以禮樂為主,另四藝為輔,咱們今日不講五禮,先講這音樂 。”


    在劉拂所指的方向往前百十米處,正是晉江書院的琴房。


    往年書院雖然沒有專授琴藝的先生,可是其他師長偶有空閑時,也會拉著一班有興趣的學生,於琴房中泛音抹弦,以陶冶情操,在枯燥的苦讀中尋些樂趣。


    眾生聞言,都愣了愣。


    不乏有學生抬眼偷看劉拂,見她神色溫和,膽子也大了許多。


    “小先生……咳。”一不小心學著劉昌稱唿了的學子用輕咳掩蓋自己的窘然,幹笑道,“敢問先生,咱們可是要去琴房?”


    這一地的蒲團,怎麽看怎麽是特意擺下的。


    如他所料一般,劉拂十分自然地搖了搖頭:“榴花正好,流水易佳,自然是在這裏。”


    “可是……稟先生,院中雜役不多,搬琴來此,恐是麻煩了些。”


    看衣著打扮言談舉止,這十七八歲的少年,該是個世家公子。居高而立的劉拂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的麵容。五官俊秀,身姿略顯單薄,印堂發青眼底微黯,不足之症不需把脈,全顯在了臉上。


    劉拂迴憶著之前所看的子、午二班花名冊,輕聲問道:“出生者可是吳灝瀾?”


    吳灝瀾微訝,拱手答道:“迴先生,正是學生。”


    還真是他。


    劉拂大大搖頭,餘光掃向謝顯。


    若說謝二公子是先天不足以致少年夭折,那這位吳公子,便是家中溺愛過度,虛不受補的代表了。


    頭次鄉試傷寒病逝,與十次院試十次被半途抬出最後抱憾而終相比,也不知哪個更令人惋惜些。


    劉拂的搖頭惋惜,卻鎮住了吳灝瀾:“先生?可是學生……說錯了什麽?”


    不止吳灝瀾,其餘學生都互相對望,臉色已不如剛來時輕鬆。


    他們雖不忿劉拂小小年紀便成了書院先生,但再怎麽自矜自傲,仍都秉持著尊師重道之禮,不曾對劉拂有過一句不敬。


    而此時見劉拂似是不滿,難免有些無措。


    見情緒很是到位,劉拂清了清嗓子:“各位可曾想過,山長緣何不許你們帶伴讀入學?”


    吳灝瀾蹙眉不語,另一學生答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很好。”劉拂失笑。


    在對方拱手稱“多謝先生誇獎”時,她卻收斂了笑容,正色道:“聖人之言自有其道理,但各位難道真覺得,僅是不帶小廝自己操持瑣事,便已是‘苦其心誌,勞其筋骨’了麽?”


    晉江書院的學生若連這點覺悟都沒,那就真是枉費了薛老先生的一番苦心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眾人便一同俯首行禮道:“學生慚愧。”


    “無妨。”看他們麵露沉思,劉拂也不再逼問,反轉向吳灝瀾道,“吳同學,你將六藝為何講與我聽。”


    第118章 讀書


    六藝者, 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禦, 五月六書, 六曰九數。此六藝詳實的內容, 各儒家經典中多有述錄。


    這樣簡單的問題,自然難不倒吳灝瀾。


    在他一一答出後,劉拂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很好。”


    吳灝瀾:……


    其餘學子:……


    便是給三歲幼兒啟蒙的先生, 都不會擺出這幅和藹又慈祥的麵容。而之前反複聽了多次劉拂於功課上如何強硬的秦恆, 則將目光移向了周行。


    察覺到他意思的周行輕咳一聲, 暗暗指了指最前方的那個小個子。


    皇太孫聽不出阿拂話中嘲諷,是因在他眼中她樣樣都好, 既如此,這麽個好印象還是不要打破了。


    將他們小動作盡收眼底的劉拂眼中滑過一絲笑意, 隨即板正了臉色:“禮樂射禦書數,儒家以此六藝為法傳以千萬。但六藝漸漸沒落下去的原因, 也正是因為其中的知識太過浩瀚駁雜。”


    她能清楚的看到, 底下端正站著的學子們, 在極力忍耐著自己竊竊私語的衝動。


    居高臨下的好處, 就是能將台下的一切盡覽無餘。在劉拂成為太子少師,登上三尺講台之後才發現,當年她與聖上許多自以為隱蔽的小動作,似乎都被某人睜隻眼閉隻眼的放過了。


    劉拂拋出個話頭, 卻未深入解答。


    說一半留一半,才能使這班本就心有不服、誌高心傲的學子們的情緒愈發高昂。抬得高,才能壓得狠,她這個做先生的,才能將因年歲不如人而缺失的威信立起來。


    如她所料,在短暫的靜默後,就有學子忍不住開口道:“先生所言極是,但學海本就無涯,聖人智慧本就是時時悟時時新,六藝之所以凋零如今……是否還有旁的原因?”


    這話看似溫和,實際上卻是直指劉拂所授內容無用了。


    劉拂麵無殊色:“這位同學,你話中所謂六藝凋零,從何而來?”她話音微頓,輕聲道,“莫不是指如今禮崩樂壞,失序喪德?”


    見那開口的學子聲容滯澀,其餘學子中有慌張的,亦有麵露不忿的,劉拂安撫一笑:“不必慌張,課堂之上當可暢所欲言,自有做先生的引導矯正。”轉而麵向眾人,向東方拱手道,“如今聖心開明,允百姓談論政事民生,可各抒己見。不過議論與妄論不止一字之差,謹言慎行,亦是禮。”


    劉拂的目光在幾個特別不服氣的人臉上梭巡而過:“五禮雖有變化,但禮節絕不可喪;六樂雖已遺落,但詩樂未曾斷絕;射可觀德、禦可增智、書可養性、數可明事,即便時移勢遷,六藝亦不會過時。”


    有垂眸迴避她視線的,自然也有抬眼直接對視的:“先生如此說,我等便明白為何之前六藝一科,一直空缺了。既如此……”


    那生與午班年歲最長、學問最高的張軒對望一眼,清了清嗓子直言道:“想來先生您對六藝一道,定是行家裏手,能曲盡其妙。”


    他話音剛落,周行與方奇然就分開拉住了謝顯與秦恆。


    方才劉拂才說過六藝中的道理繁雜如海,以她年歲,說“是”難免會落下個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形象;若是否認,自此隻怕再壓不住晉江書院的學生。


    不過輕飄飄一句話,便將她陷入左右兩難,進退維穀的境地。


    在學子輕笑中,方奇然搖頭低聲道:“且看雲浮的。”


    謝顯之父為一府之長,以致他在一些事情上會意氣行。周、方二人長居京城,比之謝顯更加明白京中情況。


    這事非得劉拂自己解決才行,否則即便是皇太孫亮明了身份維護,於她為人師長一途上,隻會起反作用。


    謝顯聽著耳邊諷笑,直氣得咬牙。此時他身旁的秦恆也已反應過來,抬手搭住謝顯小臂。


    得不到支援的謝顯瞪了秦恆一眼,看向周行。


    被他殷切目光注視著的周行麵不改色,隻輕聲道:“你還信不過她?”


    謝顯微愣,送了緊咬的牙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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