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澄等人從幻海市火車南站出發,坐六個小時蒸汽火車到之江省城臨安,然後又坐半天烏篷船到山陰縣城。


    他們四人在縣府的內部旅社過夜,柳探長和省督軍派遣到山陰縣的副官連夜做了對接。


    次日黎明,丁霞君和柳子越上碼頭找願意去末鎮的烏篷船。


    陸澄則在碼頭上和遇到的烏篷船夫閑扯末鎮,他能讓聽懂對麵的那種之江方言,也能讓對麵聽懂陸澄的這種之江方言。


    北人白曄就幾乎聽不懂了,反正她就拍照——哪裏都是這個來自自由港“島城”的姑娘沒見過的新奇景象。


    陸澄聽那些烏篷船夫說,末鎮的人愚頑鬼祟,不好打交道;那裏的風水也邪乎,到了有洋槍的今天,還有虎狼出沒。


    還有人說,末鎮是古代放逐麻風病人的地方;又有人說,他們是上古禹王治水時驅逐到山裏的魑魅後代。


    陸澄也不理會這些對末鎮越來越黑的描述,轉而問眾烏篷船夫——在不久之前,半個月裏麵,有沒有泰西人搭乘烏篷船去末鎮?


    ——陸澄問的自然是盜寶老賊克雷格一夥的行蹤。


    和“寶劍項目”的成員一樣,要通往末鎮,克雷格也隻有搭乘烏篷船。


    即便是丁霞君這種假洋鬼子在山陰縣城也很顯眼,何況是如假包換的泰西人,更何況情理上,克雷格還應該攜帶一隻荷槍實彈的“科考隊”,那就是成群結隊的泰西人了。


    “就在一周前,是有十幾個泰西人從我們這邊上末鎮去,都長得兇神惡煞,赤佬一樣。不過,泰西人坐的不是我們這邊的船,是末鎮那邊專門派過來接泰西人的烏篷船


    ——一共二十條烏篷船,除了人還帶他們的箱子。”


    克雷格那夥人果然到了末鎮!


    陸澄的三千銀元沒有白花,泰豊銀行經理夏洛克給他透露的風聲無誤。


    ——必然是克雷格先到末鎮找趙金水和趙金山兄弟做幫手和唐國通,然後再去有猛虎卣出世的“定海衛”搜刮更多的油水。


    那其他十幾個泰西人,應該就是陸澄當初偷襲聽濤閣時全滅的一個班傭兵了。


    “陸先生、白小姐,船談妥當了


    ——我打聽過,去末鎮的外人通常是省裏的藥材和毛皮商人。他們一般住宿在末鎮鎮頭一家‘鹹通旅社’,收貨一完就離開,不敢在末鎮久停。


    ‘鹹通旅社’是戰後山陰縣過去的一對忠厚夫婦開設,和‘末鎮趙家’不是穿一條褲襠的,可以信任,你們去也住‘鹹通旅社’。”


    柳探長招唿陸澄等人過去坐船。


    丁霞君博士這個假洋鬼子的交涉能力也不高明,他是唐國南直省廣陵人,即便精通泰西列強的語言和煉金術用泰西古文,也聽不懂之江方言。


    還是要靠和陸澄同是之江省人的柳子越探長張羅。


    柳子越雇了三條烏篷船。每條烏篷船除了船夫,隻可載二人。二條載人,一條放行李箱子——這已是陸澄他們各有儲物空間,大大減輕負重的結果了。


    水路上的風景極美,山是老瓜皮色,溪水是鸚鵡綠和鴉背青,上空是綿延的紅雲,映在水上如同赤瑪瑙。


    船夫在鎮外的埠頭就放陸澄三人下船。


    柳探長從他的“戌宮獵隊”裏派遣一隻c級百泉縛靈狗“破軍”跟隨陸澄三人進入鎮子;另安排其他縛靈狗在山陰縣到末鎮的水路邊蹲點潛伏,共享“破軍”的感知,接力傳遞陸澄三人在末鎮的情況。


    ——“戌宮獵隊”的每一隻縛靈都有跨越一座大型城市的單獨行動範圍,經過擁有“追蹤c”的獵人柳子越統合,他可以安坐山陰縣裏,隨時向省督軍的副官報告敵情。


    這是一個陰晦蕭索的鎮子。


    從黎明的山陰縣碼頭出發,船到末鎮的時候已經過了正午,太陽就開始急墜,在深山的另一頭升起了一輪隱隱約約的暈紅月亮。


    江南別的地方到了三月下旬,已經是春氣和暢,這裏仿佛停留在深冬,草木枝頭都是一派蕭索。


    水流入末鎮,分成無數條毛細血管般的小河浜,把鎮子切割得無比細碎。大大小小的石橋把鎮子綴合在一起。


    末鎮的水很涼,涼得自殺都不願往水裏跳。


    街巷上的門戶緊閉,隻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時不時傳出。


    遊蕩在鎮子上的寥寥幾個人容貌十分古怪,麵孔青白,眼珠子像死魚,又白又硬,鬼祟地從遠處角落裏覷陸澄他們,喉嚨深處裏發出“海乙那”那樣孩子似的意義不明的笑聲


    ——仿佛就是丁霞君所謂的“末鎮病”患者。


    陸澄他們一接近,那些“末鎮病”患者就畏縮地跑走。拐了一個彎,就找不到蹤跡。


    丁霞君博士感慨,


    “每一個山區都有自己奇妙的微氣候,風雨陰晴難以預報,所以迷信的鄉民常認為有神靈居住在山裏,東方西方都是如此。


    ——我們還是先去‘鹹通旅社’駐紮吧。”


    在“鹹通旅社”,一臉官威的丁霞君則向掌櫃夫婦出示了官麵開具的“科考”證明,說他們是唐國教育部派下來的地質調查員和方誌采編員。掌櫃夫婦也不敢生出什麽歹心來。


    陸澄問掌櫃老劉借了三件老棉襖,裹在大家的正裝外麵禦寒,另外付了一千銀元食宿全包的十天住店費。這筆錢在山陰縣也是不菲,掌櫃夫婦笑逐顏開。


    “小陸,穿什麽棉襖,送你們三件上好的狼皮襖!”老劉豪爽道。


    ——這家“鹹通旅社”是山陰人掌櫃老劉和他老婆從戰後跑到末鎮開設的。


    他們有一個兒子在風光旖旎的省城臨安上新式學堂。這對中年夫婦為了供養兒子的前途,冒了極大的風險來末鎮開設了鎮子有史以來第一家旅社。


    除了當旅社老板,他們也是鎮子特產藥材和毛皮最大的中間商。每個月底,鎮長趙金水都會派管家和他們例行交易。


    旅社有一個房間裏到處張掛著狼皮,擺滿了炮製的虎骨藥酒。


    末鎮不通電,也沒有煤氣,取水靠井水。


    “鹹通旅社”的照明仍然是一百年前的煤油燈,唐國叫“氣死風燈”。


    但有自鳴鍾,還有一大堆翻爛了的介紹世界列國和科普知識的啟蒙畫報,是掌櫃夫婦的兒子從省城帶迴來的讀物。這對中年夫婦視如珍寶,百讀不厭。


    在末鎮熬了十來年的苦和累,掌櫃夫婦悶聲不響地積攢起一筆家產來。


    丁霞君一說話,就像是在教訓人不是,讓聽眾自慚形穢,敬而遠之;


    陸澄請丁霞君閉嘴,他就坐在掌櫃的房間裏和掌櫃老劉扯起大都會幻海的花花世界;


    白曄還以自己名記者的見聞,給掌櫃老婆分析唐國各所大學的考取難度,供掌櫃老婆指點自己上中學的兒子。


    “這地方一潭死水,鬼氣深深的。掌櫃,你什麽時候撈夠錢離開這裏呀?”陸澄半開玩笑道。


    “再攢點,再攢點。末鎮的人從山裏獵殺老虎和野狼給我,我再炮製成藥粉和藥酒,倒賣給省裏來的商人


    ——等我攢夠了供兒子念大學的錢,就離開這個晦氣地方,去縣城,去省城,再也不迴來了!”


    掌櫃和自己老婆互望一眼,感慨道。


    一來二去,他們和掌櫃夫婦拉近了關係,陸澄開始轉入正題,


    “我們是國家派來這裏科考的——這鎮子自古人傑地靈,我想請教掌櫃,如今的末鎮還留下什麽稀奇古老的名勝和古物?”


    掌櫃老劉很嫌惡地道,“從沒有聽到什麽老古的東西。”


    他順手給陸澄畫了鎮子的草圖,有年代的東西隻有兩處:


    一處是“趙家祠堂”——趙家是末鎮的土皇帝,不住在水窪,住在末鎮的半山腰上,山腰的“趙家祠堂”是末鎮修繕的最隆重的殿堂。


    前朝覆滅,唐國一新,卻沒有觸動這裏的社會。趙家的老爺和少爺們依然留著前朝的辮子,在末鎮念著前朝的經書,對族人行使著前朝的家法。


    另一處是“土穀祠”——建在貫穿整個末鎮的水脈的盡頭,本來是供奉護佑末鎮農業的神祗。但因為長久沒有靈驗,早斷了香火,廟也殘敗不堪。


    如今末鎮全依仗獵殺野獸支持命脈,哪裏需要農產之神,隻是趙家顧及土穀之神的顏麵,沒有一拆了之。


    這兩處地方也在丁霞君收集的末鎮資料之列,經過掌櫃的確認,陸澄都準備去探察一番。


    陸澄又問,“最近是不是有一隊泰西人來末鎮,沒有光顧您的旅社嗎?”


    掌櫃搖頭道,


    “——他們是趙家的貴客,一到鎮子,全被趙家接到山腰上的趙府享受去了,哪會來我的旅社;


    再說,我也不敢接待他們——那十三個泰西人全部都帶著洋槍,和強盜沒什麽區別!”


    陸澄一時不言語,從他的黑書包裏取出克雷格落在自己手裏的c級麻雀羅盤。


    這枚c級麻雀羅盤指向持有者接觸過和思念著的一件物體,直到持有者重新尋得。


    如今陸澄是這枚c級麻雀羅盤的持有者,他曾經接觸過一對波紋鋼刀,現在陸澄凝神思念那對波紋鋼刀。


    c級麻雀羅盤本來紋絲不動的指針,順應著陸澄的思念,轉過一個角度,指向鹹通旅社的西南方向。


    陸澄對照了下掌櫃畫的末鎮草圖,西南方向,正是末鎮山腰的趙府。


    他拿著麻雀羅盤走出房間,走出旅社之外,麻雀羅盤的指針不斷變換位置,但指示波紋鋼刀的方向保持不變。


    ——在一座大型城市的範圍內,指針有效。


    ——此時此刻,克雷格·威勒就在末鎮山腰的趙府,是他奪走了波紋鋼刀。麻雀羅盤的指針會始終指著克雷格,直到陸澄把那口波紋鋼刀的歸屬權處理幹淨。


    陸澄迴到旅社,向丁霞君和白曄點點頭,他們知道麻雀羅盤的用途,也知道克雷格也在趙家了。


    不管能保持多久,至少他們有了先手權。


    然後陸澄收起麻雀羅盤,問掌櫃最後一個問題,


    “掌櫃,為什麽大白天鎮子上大多數的人都躲著不出來?”


    “精壯的漢子都被趙家征調進山上的民團和獵隊了。留在鎮子上的老弱,走不動路的。他們也不答理外麵的人,不知道在怕什麽。”


    掌櫃道。


    “反正明天一早,我們直接上山腰和趙家兄弟會麵。我們進行科考,總免不了給末鎮土皇帝知會一聲。”


    沉默許久丁霞君終於忍不住發言道。


    ——丁霞君的意思是,明天他就準備去直麵疑似魔人,讓商人陸澄鑒定和估算對麵的實力。


    光頭化日,他相信對麵不敢暴起發難,公然挑戰代表泰西列強和唐國南方實力派意誌的幻海站,自絕於人類。


    “還是在等幾天吧。”陸澄卻道。


    除了趙家兄弟,他覺得整個鎮子的情況都不對勁。在把鎮子情況也摸清楚之前,他絕不貿然行動。


    掌櫃哼了哼,


    “最後提醒你們:末鎮過了下午四點,天就全黑了。待在我的旅社,絕對不要外出。門窗緊閉,不要往外麵亂覷——四點之後,怪物會在鎮子出沒,不要看它們,不要惹它們,就不會有事。”


    “怪物?末鎮還有比虎狼更可怕的東西嗎?”陸澄問。


    丁霞君和白曄也好奇起來。


    “你這群搞科考的文人會用獵槍嗎?”掌櫃從房間牆頭摘下老式獵槍,問他們三個。


    “嗯。科考時也要應付土匪和野獸。”陸澄眨了眨眼睛道。


    “別自以為是了。有槍也沒用,那些怪物連槍都打不死。


    ——為了你們的性命,你們要相信我。


    ——這裏真的是一個鬼地方,上末鎮賺錢不容易的。”


    掌櫃發自肺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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