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和十七年(999年)的年關將近,南京城裏張燈結彩。人們毫不理會十幾年的父母官耶律休哥故去,留守府剛剛換了新主人。南京的居民們過了十餘年的太平日子,覺得戰爭硝煙已經遠逝長空。城中的酒樓食肆燈光璀璨,勾欄花院翠袖招搖,商鋪地攤風燈成串。


    延芳澱又是一番冬日景象,它沒有南京城的繁華錦繡,有的是一片遼闊疏朗的銀色世界。平展展鋪著雪花的湖麵像一麵巨大的鏡子,鏡子的邊緣蜿蜒婀娜,鑲嵌著玉樹瓊花和一叢叢豔麗的臘梅。千迴百轉的碎石甬道掃得光可照人,好像係著無數瓊樓玉宇的深色飄帶。身穿臃腫宮裝的太監宮女們格外忙碌,在各處殿宇樓閣、帷幕庭院和園子裏的樹上掛起形狀各異的燈籠和五顏六色的絹花,禦廚房裏徹夜炊煙嫋嫋燈火通明,美味佳肴的香氣溢滿空中。


    外麵一片節日氣氛,行營的議事帳中卻在討論開戰。


    新任南京留守梁國王耶律隆慶經過半個多月的辛苦努力拿出了一份敵情報告,正在侃侃解說:


    “宋國王鎮守南京十六年,戰績赫赫,功不可沒,可是後期卻入了歧途,文恬武嬉,坐視敵人放手備戰。宋賊一邊假意求和,一邊加緊磨刀。去年趙光義死了,趙恆繼位,雄州知州何承矩向朝廷告哀,示好求和。就是宋國王代為轉達的。朝廷英明,沒有接受。而就是這個姓何的,是宋賊的河北緣邊屯田使,專門主持備戰。現在的拒馬河南岸,宋賊利用低窪地勢連通一片澤國,形成了對付契丹騎兵的水上防線,號稱是一道‘水長城’。這道長城已經從泥沽海口延伸到莫州一帶。宋賊已經陸續在千裏邊境線上修建了軍寨十六座,兵鋪一百五十個。現在契丹鐵騎南下隻有西邊長城口一條通道了,再這樣坐視下去,要不了多久契丹想要出兵都不可能了。母後,皇上,小王以為,應該立即出兵南伐,不能讓宋賊得逞。”


    耶律斜軫第一個旗幟鮮明地站出來支持道:


    “臣以為梁國王的主張非常正確。南北最後一次大戰,就是收複易州一戰,至今已經十年,如果南北已經締結和約,和平自當越長久越好。可現在南北隻是暫時停戰,宋賊正在修養聲息加緊備戰。臣以為,如果仗早晚要打,晚打不如早打,不能讓敵人準備妥當再打。老臣以為應該現在開始著手,明冬之前開戰。”


    他今年五十七歲了,眉毛胡子都染上了霜,兩頰塌陷,麵色灰暗。這位北樞密位極人臣,盡享榮華,最鍾情者不過兩樣:權位和酒色。然這兩樣都是大耗心血體力的,現在剛上了些年紀便顯得力不從心透支過度了。


    北府宰相蕭繼遠也道:


    “梁國王年紀雖輕,見識深遠,臣聽了覺得恍然大悟,宋國王在南京的那一套早就應該改變了。這次南伐,梁國王做主帥必能旗開得勝,臣願意為先鋒。”


    殿中沒有人反對。耶律隆慶現在是南京留守,主持南北和戰是他的職責所在。他認真考察了邊境軍情,所提出的報告自當具有權威性。北樞密院主掌軍國大事,負責搜集敵國情報,北樞密為南京留守背書說明這個意見的成熟穩妥。


    韓德讓心裏喟歎:這幾個人一唱一和,不僅把開戰弄得板上釘釘,連時間和主帥都定好了。耶律休哥走了,把不戰而實現南北和平的希望也帶走了。整個契丹隻有他出身皇族戰功累累手握兵權遠見卓識,可以無所顧忌地密謀媾和。如今是再也沒有這樣一個人了。既然戰爭遲早會來,耶律斜軫的話就是對的:晚打不如早打。於是說道:


    “老臣讚成南伐,這次應該是了結南北恩怨的大戰,出動兵力最少也要十五萬,所以要盡快集括軍隊,皇上也要準備禦駕親征。”


    一句話說得耶律隆慶怔住了,蕭繼遠也紅了臉。根據契丹祖製,出兵超過十五萬必要皇帝禦駕親征。耶律隆慶要是隨征最多就是先鋒。繼遠忙道:


    “韓輔政說的對,梁國王應為先鋒,在下任為驅遣。”


    耶律隆緒臉上拂過一絲笑意,他覺得韓德讓的話說得很適時。這個二弟初出茅廬雄心萬丈,且不說他毫無軍事經驗,不能讓人放心;就是戰之必勝也不能讓他獨領大軍任意展翅,那樣的話,隻怕自己這個傀儡都當不長了。為什麽禦駕親征太後總要不辭勞苦親自同行,不是她喜歡戰場硝煙,而是出於同樣的道理。他索性替母後說出來,道:


    “朕以為此次南伐梁國王用心籌劃成竹在胸,率兵出戰自是當仁不讓。隻是梁國王第一次上戰場,朕應該押陣助威。以前每次大戰都靠母後臨戰指揮,此次也還要恭請母後不辭辛苦親臨前線,朕願意為母後保駕護航。”


    蕭燕燕微微頷首,道:


    “梁國王提議南伐,哀家也讚成,可是梁國王沒有說這一次南伐的目標是什麽呢。”


    隆慶上前挺胸握拳道:


    “母後英明,兒臣想的是收複兩州三關。兒臣知道不易,所以要先打破敵人的防禦體係,逼退宋賊,等到兩州三關成了幾座孤城,就是摘取果實之時。”


    燕燕投去讚許的目光,口中讚道:


    “好!哀家同意皇帝的提議,這次南伐就以梁國王為前鋒,哀家和皇帝一起禦駕親征。”


    時間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的深秋。立冬過後的第三天,狹底堝的閱兵場上舉行了隆重的南伐誓師大會。十五萬大軍齊集,如同漫坡的潮水覆蓋了方圓數十裏的田野。刀槍如林鎧甲曜日,獵獵秋風將如雲的旌旗吹得隆隆作響。太後、皇帝、耶律隆慶和從征的重臣們迎風站在檢閱台上。隆慶身穿黑色緊身戰袍,外罩雪亮銀甲,頭頂亮銀盔,腳踏鹿皮靴,容光煥發神采飛揚,英俊的臉龐更加顯得光彩照人。他身邊的皇帝耶律隆緒本來身材頎長,麵如朗月,卻被他相襯顯得有些瘦弱蒼白。隻是那一種雲淡風輕不動聲色的氣質穩如磐石。


    隆慶名為前鋒,實是主帥。雖是第一次指揮大戰,甚至是第一次上戰場,可是他一點也不膽怯,顯得胸有成竹信心百倍。他已經練兵多日,隨著他的令旗揮動,軍隊依次進行祭天地、射鬼箭、列隊行進等各項儀式。眼看紅日當頭,時近正午,儀式就要結束。誓師之後大軍就要直接出發,先向西經過涿州、易州、開赴邊境,然後突破邊關進入敵國,那一刻便是戰爭的開始。


    忽然幾匹快馬從南京城的方向卷塵而來,檢閱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騎在最前麵的是北樞密院的一名傳令官。傳令官一直策馬馳到檢閱台近前才跳下馬背。見他手裏舉著北樞密院的腰牌,重重衛兵都讓開通道。年輕人氣喘籲籲跑步來到太後身邊,單膝跪地低頭沉聲報道:


    “報告太後、皇上,北樞密薨了!”


    “你說什麽?”太後顫聲問道。


    “北樞密今天早上剛剛薨了。”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耶律隆慶更是目瞪口呆。北樞密耶律斜軫前幾日突然病了,所以不能參加這次南伐。太後命他留下養病,同時坐鎮南京保障後勤。沒想到這麽快就病故了,而且正是在出兵這天。耶律隆慶嘴角抽了抽,北樞密是他的盟友和支持者,對這次南伐非常賣力。可能就是由於準備開戰過度勞累,才會被病魔擊垮。他感到傷心,更感到不吉。


    “母後,怎麽辦?”隆慶哭喪著臉問太後。


    蕭燕燕臉上籠罩著一層陰霾,問道:


    “北樞密臨終有什麽遺言嗎?”


    小校從懷裏掏出一個牛皮封套,說道:


    “北樞密留下一份遺折。”


    燕燕命太監接過來,對隆慶說道:


    “一切照舊進行,命軍隊出發。宿營的時候商議北樞密的後事。”


    軍隊像洪流一樣滾滾前行,隊伍中間禁衛軍簇擁著太後和皇帝的兩座高大鑾駕。燕燕請韓德讓坐進自己的車裏,說道:


    “四哥,北樞密死在南伐誓師出發的時候,是不是不吉利呢?耶律斜軫輔佐皇帝十六年,突然就不在了。他和宋國王兩個朝廷肱骨重臣前後腳離去,就像這外麵秋風落葉一樣,讓人心裏空落落地難受。”


    韓德讓和蕭燕燕親密無間,但對很多人和事的看法並不一樣。對這個耶律斜軫,蕭燕燕有很多讚賞和不舍,可是韓德讓對他卻完全沒有好感,對他的突然離世有幾分傷感也有幾分慶幸。這兩個輔政之間除了爭權奪利嫉妒不服,更重要的是政見完全不同。耶律隆慶替補耶律休哥做了南京留守,朝廷的天平向韓德讓的對立麵傾斜。可是忽然耶律斜軫也死了,天平又平衡過來了,甚至倒向自己,為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掃清了一大障礙。他攥住蕭燕燕放在膝上的手道:


    “死生有命,沒有什麽不吉利。燕燕你不要傷心,這些年耶律斜軫有功勞有苦勞,但也有頑固守舊拖累朝政的時候。商議恤典時從優從厚就是了。北樞密是眾臣之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決定由誰來接替他。”


    燕燕將一張紙遞給德讓道:


    “這是斜軫的遺折,除了說些感恩的話,提到了繼任的人選,還是舉薦耶律抹隻。”


    “燕燕,你覺得這個耶律抹隻行嗎?”


    蕭燕燕抬頭看著韓德讓,和她在朝堂上的冷峻宛若兩人,雙眸間全是溫存和柔弱,她把手從男人的把握中抽出,捧起那雙骨節棱棱的大手放到自己的麵頰上,歪頭享受著那涼爽光滑的感覺,答非所問地說道:


    “四哥,十六年了,謝謝你一直陪在我的身邊。你對我的好,我拿什麽也難以報答。現在我老了,你還愛我嗎?”


    韓德讓捧起她的臉,端詳著這張青春不在的麵孔。蕭燕燕今年四十五歲了,細細的皺紋爬上眼角眉梢,厚厚的脂粉也掩蓋不住了。但他們之間不但情愛依舊,還增添了深入骨髓的親情。他在燕燕的耳邊低聲說道:


    “你永遠青春美貌,我才老了,你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快樂。”


    燕燕臉上飛起桃紅,道:“四哥,我相信你,你對我好,因為你愛我。但是我對你好卻不隻因為我愛你。”


    “那是因為什麽?”


    “因為你是對朝廷有用的人。你是我所知道的最有頭腦最有本事的人。”


    韓德讓輕撫著她的麵頰笑道:


    “燕燕,你怎麽會平白無故地誇起我來了?”


    “不是平白無故。我想好了,這個北樞密隻有你來做最合適。我找你來就是想和你說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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