捺缽大營在十一月的第一天到達了東京道乾州。


    乾州是一個古老而又嶄新的州城。它位於醫巫閭山東麓,本來是一座漢代就建立的古縣,名為無慮,因縣內一條蜿蜒清澈的無慮河而得名。但是經過上千年的滄海桑田,已經變成隻有幾十戶人家的普通村莊。十年前,皇帝耶律賢選中了這裏作為自己的長眠之地。他看中了這裏的地勢風水,更因為距此不到十裏的山上就是顯陵,那裏安葬著他的父親世宗皇帝和祖父讓國皇帝。自從顯陵建在這裏,醫山東麓實際已經成為他們這一枝皇族的家族墓地。很多族人,有的顯貴有的默默無聞,都自然而然地選擇在這裏長伴他們的祖先。


    現在要在此地修建皇陵,這個古老的鄉村頓時身價百倍,不但定為最高一級的上州,這意味著將要大大地擴充人口;還按照軍事要地的規製定為節度使一級的軍州,名曰廣德軍。大遼的州按照人口和貧富分為上中下三等,軍州則按照戰略地位分為節度使、團練使、觀察使等不同等級,節度使也是軍州中的最高一級。古無慮本無下屬建製,現在既是一個上州,下麵便要有屬縣。新乾州下轄四縣,首縣就是奉陵邑,也是州府所在。還有一個延昌縣,是由穆宗皇帝的延昌宮中分出來的一千戶所建;還有一個靈山縣,一個司農縣,本來都屬於周圍其他州縣,現在撥過來歸屬了乾州。


    由於沿途采取了妥善措施,雖然經過了一個多月,走過了兩千多裏山山水水,大行皇帝的遺體依然保存完好。但是大事興建的乾陵還沒有完工。因為皇帝才在三十五歲的盛年,雖然一向身體多病,也沒有準備好這個時候就辦大喪。直到今年九月皇帝駕崩,一切營建才開足馬力加速進行。


    敵烈麻都和禮部將大殮入葬的吉日定為明年的二月初八。還有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朝廷便將大行皇帝的遺體暫厝在乾陵的菆塗殿內。菆意堆積木柴,塗意塗抹油漆塗料,都是為了保存屍體通風防腐,菆塗殿就是專門停放遺體的宮殿。建造精良的菆塗殿能將屍體停放數年而不壞。這兩月之間一邊加緊督建山陵;一邊和各地前來會葬的皇族貴胄、文武官員和部族首領進行例行的坐冬議事。


    這一日正在商討大喪的諸般禮儀。身穿小小赭黃長袍的耶律隆緒端坐在丹墀之上的大龍床上,瞪著烏溜溜的細長眼睛認真聽著每個人的發言。太後蕭燕燕倚在旁邊同樣寬大的一張鳳椅裏,嘴角含笑眼睛半眯,心不在焉地聽著大臣們嘵嘵不休地為了一些禮儀的細枝末節爭吵。她的目光睃巡大帳,觀察著殿中的人們的姿態表情,並不時掃過坐在最前麵的首席大臣韓德讓。


    這位輔政身體剛剛複原,麵色蒼白,臉上還有幾道傷痕沒有消褪,可是神清氣爽豐儀如故。


    自從迴到大營,他們還沒有機會單獨相處。他還不能起床的時候燕燕親自去探視過兩次,可是身邊總是圍著很多人,她隻能像關心普通下僚一樣不痛不癢地關切慰問幾句。這幾日韓德讓恢複做事,每當在朝會上或請示公事時相見,燕燕就有一種既尷尬又熨帖,既生疏又親密的奇特感覺,好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春心蕩漾,如醉如癡。她一直想找個機會兩人單獨深談一次,弄清楚這個男子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麽,是一如當時承諾的那樣,還是時過境遷改變了心意,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實現。


    大太監小文公公從門外匆匆走進來,到太後身邊低語幾句,燕燕不加思索說道:


    “請他們先住下,好好歇息一天,明天在這裏正式覲見。”


    文公公應諾轉身,剛剛走到大帳門邊,燕燕忽然高聲叫住了他:


    “等等。不用你去傳話了,我自己過去。”


    她站起身對小皇帝說道:


    “皇帝,你的大姨齊妃娘娘到了,我去迎一迎她。你在這裏繼續主持商議。”


    “大姨?母後,朕是不是也應該去迎接呢?”


    “不用,你是皇帝,要等明天正式覲見再見麵,現在我去不是以太後身份而是是姐妹私禮相見。”


    “是,母後。”耶律隆緒答道。


    在蕭撻凜的建議下,蕭胡輦一到大營,沒等守門官傳來執事官將她引到臥帳去安置,就帶著幾個隨從騎馬直奔議事大帳而來。


    “咱們不等傳報就這樣熱剌剌地跑去,人家要是忙得沒有時間見豈不無趣。”胡輦還是有些不情不願地在馬上說道。


    “見不見是太後的事,去不去卻是王妃的心。不過多跑幾裏路,見不到也沒有關係。”撻凜道。


    遠遠地,二人就見到議事大帳的門前站著許多人,眾星捧月般圍著一個身穿月白長裙銀灰鬥篷的年輕女子。走到相距二十來步的時候,蕭胡輦站住了,怔怔地望著對麵。那張臉是那麽陌生又是那麽熟悉,皮膚不再紅潤細嫩,變得蒼白憔悴;身材也不再纖細,變得成熟豐滿。霎那間一股親情像巨浪般將她淹沒,心頭一陣發酸,淚水撲簌簌直落個不停,喉頭一聲哽咽,叫了聲:


    “燕燕!”就軟倒在侍女身上。


    蕭燕燕緊走幾步撲過來抱住大姐。瞬息之間,她想起了父親和齊王,想起了死去的二姐,也想起了屍骨未寒的丈夫,那麽多人都不在了,同一代和上一代的骨肉至親隻剩下她們姐妹二人,忍不住失聲痛哭道:


    “姐姐,姐姐!十年了,你終於肯來見我。你好嗎?你老了。都認不出了。”


    二人抱頭痛哭。蕭撻凜在一旁呆怔了,他沒有想到這對姐妹相見會是如此場麵。等她們哭了一會兒,撻凜對著太後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


    “蕭撻凜參見太後。”


    蕭燕燕看見站在姐姐身後的赳赳武將,鬆開胳膊抽出絲帕,擦著眼淚笑道:


    “是撻凜兄吧,快快免禮,多年不見,你更加壯實了。”


    蕭胡輦迴過神來,叫了聲:“太後。”就要蹲身行禮,燕燕一把攙住道:


    “姐姐何必多禮,還是叫我燕燕。你不知道聽見你叫我燕燕我有多高興。”


    胡輦拭淚笑道:“燕燕,你也變了。”


    燕燕拉著她的手道:“姐姐,你走了幾千裏路,今天先歇歇,明天朝會上再見皇帝和眾位親戚大臣。明晚為你擺家宴接風。你的外甥們好幾個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大姨呢。繼遠在這裏,隗因去了南京,不過你可以見到他的媳婦和女兒。”


    說到這裏她想起一件事,她早就得到報告,姐姐是一個人來的,可是禮節上卻不能忽略,不無尷尬地問道:


    “達覽阿缽呢?怎麽沒有一起來?他還好嗎?”


    “謝謝你還想著他。他離不開,讓我代為問候你和皇上。”胡輦胡亂應付道。


    蕭燕燕大度地笑笑:“你轉告說我謝謝他。過去的事以後不提了,我現在隻希望你們好好的。”


    胡輦道:“燕燕,你是忙人,接著去忙你的,我和撻凜兄弟就是先來看看你,我們還要去乾陵吊祭大行皇帝。”


    燕燕見到大姐的皮膚變得黝黑粗糙,皺紋爬上麵頰,想起她的遭遇和十年風沙守邊,心裏又酸又熱,久已生疏的兒時親情油然複生。比起殿中那些瑣碎煩人的朝務她更願意和姐姐多呆一會兒,撇撇嘴角道:


    “沒甚要緊事。你千裏而來,我多陪陪你,咱們一起去陵地吧。”


    忽然,她看見有兩個英姿勃勃的年輕人一左一右站在蕭撻凜身後,不由讚了一句:


    “撻凜兄的親兵好威武。”


    撻凜嗬嗬笑了,轉身拍拍兩個人的肩膀道:


    “我哪有這樣的親兵,這是西北大軍的營將,也是咱們蕭家的子弟。這次帶他們來祭奠先帝順便探親,今天特地先來拜見太後。排押、恆德,快來給太後行禮。”


    “哎呀,你怎麽不早說。是誰家的後生?”燕燕又驚又喜。


    “這是親兄弟倆,迷古寧將軍的孫子。現在都是我的得力部下。勇敢善戰,多次立功,我在戰報裏的敘功和保舉太後不記得了嗎?現在他們當到營將都是太後親自提拔的呢。”


    西北保舉的將士很多,燕燕記不清每個人的名字,但迷古寧將軍她是知道的。那是大名鼎鼎的蕭阿古隻的兒子,應天太後述律平的親侄子。阿古隻的兒子眾多,最有名的是蕭安團和蕭翰。安團當到右皮室將軍。而蕭翰更是一生豐富多彩。他過繼給阿古隻同母異父的哥哥蕭敵魯為嗣子;娶了讓國皇帝耶律倍的女兒阿不裏為妻;參加了太宗滅晉大戰,並被太宗留下作為據守中原的最高統帥,後來卻放棄中原狼狽撤迴遼國;太宗死後,他在世宗和李胡爭奪皇位的戰爭中站在世宗一邊,為最後的勝利立了大功;在穆宗朝他多次參與反叛,最後終因謀反被殺。阿古隻其他的兒子們卻大多默默無聞,迷古寧就是其中之一。


    蕭排押和蕭恆德上前一步,大方沉穩地行了單膝下拜的晚輩之禮。昨晚住宿驛站,他們都特意洗了澡,一路風塵一掃而光,今早換了幹淨的袍服,頭戴新盔帽,腳踏亮皮靴,紮著束身腰帶,顯得精神抖擻英武挺拔。


    蕭排押二十六歲,寬闊方臉,中等身材。蕭恆德二十四歲,長得和哥哥不甚相像。眉眼都是同樣的劍眉星目,隻是恆德臉型圓潤,皮膚白皙,長身玉立。他又素來重視儀表,今天將胡子刮得幹幹淨淨,顯得麵色白裏透紅。頭戴銀色帽盔,身穿皂色長袍,腰束白玉束帶,站在那裏真的有如玉樹臨風鶴立洲頭。太後不住地上下打量著他們,合不攏嘴地笑著嘖嘖稱讚道:


    “誰說阿古隻國舅宰相無後!”


    燕燕和胡輦乘坐兩輛轎車前往乾陵,撻凜和蕭排押兄弟騎馬跟隨在旁。


    “撻凜兄,這次迴來你就留下來。”蕭燕燕在車裏掀開窗簾對緊跟在旁邊騎在馬上的蕭撻凜道。


    撻凜想起了胡輦說過的話,心裏已經有了準備。點頭道:


    “撻凜聽憑朝廷調遣。隻是西北也要有人接替才行。”


    “這個嘛,不是有副都統蕭騎嗎?此人能力如何?可不可以提拔呢?”


    “這個人勇武有餘,謀略不足,是個好副將,獨當一麵似乎還差點火候。不說其餘,單是方方麵麵的關係他就相處不來。做統軍主帥這一點比勇猛更重要。”


    其實最看不起這個蕭騎的正是撻覽阿缽,他們有幾次配合作戰,都差點因為這個憨將的魯莽壞了大事。阿缽說他是個有勇無謀的大草包。如果讓他統帥西北大軍,單是和阿缽就攪不到一塊兒。而與阿缽相處不和必然和齊妃也離心離德,那樣一來,無事還罷,一旦有事,西北軍事一定會分崩離析。


    “唉,現在最難的就是缺少忠心可靠的人,真的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


    何謂忠心可靠,撻凜心知肚明。契丹戰將如雲,太後真正所缺的隻是姓蕭的大將。撻凜心中不禁又是深深佩服王妃,她早就將朝局看得清清楚楚。他看了一眼後麵的轎車,試探說到:


    “太後所說撻凜能夠體會。要說可靠,王妃是太後的親姐姐,豈不是最為可靠?王妃坐鎮西北多年,文韜武略不輸男子,統軍之才比撻凜強得多。”


    燕燕深深地看了撻凜一眼,笑了笑,說道:“契丹還從沒有女子做封疆大吏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自家兄長,我信得過你,以後朝局中也要倚仗你。不瞞你說,姐姐再怎樣也是姐姐,沒有解不開的結。但是那個馬奴我信不過,我不能放心把西北交給他們。”


    撻凜的臉一紅,他覺得太後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暗歎這姐妹兩人的聰明才智真是不相上下天生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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