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尚有圓缺盈虧,靈徽心裏的恨卻未曾有半分減少,過去以為世間種種都如這月色一般柔美靜好,然而當國破家亡之後,她才知道那些以為的美好,不過是因為她從未感知過來自這個世界的惡意,諸如過去在清王府囚室裏透過鐵門小口照進的月光,就冷清冰涼得讓她厭棄。


    一旦想起在玄旻身邊苟且偷生的時光,靈徽便對那時的自己深惡痛絕,可心底卻又滋生出另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她明確地知道玄旻恨自己,可在每一次被羞辱之後,她又仿佛能感受到來自那人的不舍跟悔意,雖然微末淺淡得就連靈徽自己都覺得是錯覺,但那真真實實地存在,就好像今天躲避追殺的時候,玄旻握著自己的手一刻都沒有鬆開,那是她第一次發覺他也會因為緊張擔憂而顫抖。


    “在想什麽?”宋適言問道。


    靈徽收起思緒搖頭道:“我隻是沒想到就這樣跟大哥重逢了。”


    “自從你被帶去了建鄴,我就一直讓人注意你的行蹤。但是五年來你幾乎沒離開過清王府一步,清王也有意要隱藏你的一切行跡,所以才沒有跟你聯係上。這次聽說清王要去齊濟,我就想著是不是能趁他不在建鄴的時候將你救出來,沒料到他居然帶著你出來,也就省得我們再麻煩了。”宋適言感歎道。


    “當年你帶我離開皇宮卻被陳兵攔截,分開的時候你跟我說讓我等你來救我,我就一直等到現在。這些年葉玄旻對我多加羞辱,我也曾經有過輕生的行為,可如果不是因為大哥當年的那句話,也許我真的撐不過來了。”她本是梁國皇室的掌上明珠,自幼備受嗬護寵愛,卻因為一朝城破而淪為仇敵泄恨的工具。那些艱難歲月是她從來不曾料想的經曆,卻也是因為有了這段苦難生活,才讓她從不諳世事的小公主成了現在的模樣。


    宋適言看見靈徽眼底的堅毅與執著,比起過去柔弱純真的樣子,他更欣賞現在的靈徽,她眉間眼底的神采才應該是梁國皇族始終不放棄理想的信仰,他們五年來的蟄伏與謀劃,終將有一天會讓梁國重現世間,但在此之前,他們還需要讓這樣的信念更加深刻。


    “再過幾天就是父皇的忌日,你隨我一起去看他吧。”宋適言黯然道。


    於是靈徽便跟著宋適言在二十三日那天到達了東涼城郊外一棵已經枯死的榆樹下。


    三月底的東涼城已經十分溫暖,但眼前這棵朽木枯敗無光,在周圍充滿蓬勃生機的草木之間顯得尤為格格不入。靈徽站在樹下,伸手觸摸粗糙的枯樹樹幹,木刺紮入她的手掌,她忍著沒有出聲,當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已經哽咽,問道:“父皇就是在這棵樹上……”


    靈徽還記得當初玄旻親口告訴她,她的父親,昔日的梁國國君在逃亡的路上窩囊地吊死在梁、陳、蜀三國交界的東涼城外。那時她就跟瘋了一樣試圖逃離清王府迴到梁國,然而玄旻在那之後一連將她囚禁了半個月,每天都會給她傳遞有關父親死訊的消息。當時她麵對著玄旻眉宇間的輕蔑,他的無動於衷讓她的憤怒跟仇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可自身的無能為力讓她隻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再也做不了其他。


    “父皇本要跟我們暫時去蜀國避難,等重整旗鼓之後東山再起。可是到東涼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身為一國之君卻要在之後的日子裏苟活於世,愧對列祖列宗也無顏再麵對梁國的子民,所以就在這棵樹上自縊了。”宋適言悲慟道,“當初城破,你們都被陳兵擄走帶去了建鄴,我聽說二姐因為不堪陳兵羞辱居然投井自盡。”


    “是康王葉景杭。”強忍的眼淚最終還是在提及往事的時候落下,靈徽抬頭看著那伸向天際猶如乞求上蒼垂憐的枯枝,擦幹了臉上的淚痕道,“當時葉景杭率隊押解我們一班後宮女眷前往建鄴,途中有好多陳兵趁機對我們輕薄侮辱,貪生怕死的就隻能忍氣吞聲。二姐作為皇女,一般士兵並不敢對她怎樣。但是你知道,二姐那天生要強的性子根本不會低頭。後來葉景杭垂涎二姐的美貌意圖對她不軌,二姐好不容易從他手中逃脫之後直接就投了井。”


    靈徽強忍因為那段記憶帶來的不適,靠著樹幹停頓了多時才繼續道:“葉景杭一氣之下殺了三個無辜的宮女泄憤,很久之後才讓人將二姐的屍體從井裏撈上來,後來……”


    她難以忘記葉景杭下令將已經死去的靈南公主除衣曝屍在所有陳兵麵前的情景,那些人在麵對死亡時的哂笑與幸災樂禍讓她為自己跟他們一樣生而為人感到恥辱。她多想衝上去將靈南的屍體保護起來,再將那些人的眼珠挖出來作為靈南的陪葬,然而身為階下囚的她隻能聽著那些嘲笑和議論,看著葉景杭泄憤之後的洋洋得意——她發誓一定會為靈南報仇。


    過去不堪的畫麵讓靈徽一陣反胃,她隻能扶著枯樹幹嘔。在終於平複了情緒之後,她對宋適言道:“大哥,我們一定要把弋葵奪迴來,把梁國奪迴來,還要把我們所受的苦從那些傷害了我們的人身上全部討迴來。”


    靈徽的雙眼通紅,前一刻還沉浸在迴憶中的脆弱在此時已變成了對心中信念的信誓旦旦,在三月溫暖的陽光下,在這棵見證了她父親生命終結的枯樹下,再一次將她報仇複國的決心毫無保留地表達了出來。


    當被宋適言抱住的時候,靈徽忍不住又哭了出來。她本就不是那樣堅強的人,卻因為失去了依靠而不得不把自己的軟弱收斂起來。五年與至親的分別,她猶如海上孤舟獨自在冰冷的現實中掙紮,還要忍受來自玄旻的種種壓迫羞辱,如今被兄長這樣抱著,她才覺得人生不至於那樣無望,她也還有溫暖可以倚靠,也終於脫離了玄旻的魔掌,不用再麵對清王府冷冰冰的門楣,不用再迴到那間陰冷的囚室,不用再麵對玄旻讓人捉摸不透的眉眼。


    “我們五年的堅持已經有了成效,現在各地都有我們的人分布潛伏,隻要時機成熟,我們舉起梁國舊室的名號,一定會一唿百應的。”宋適言道。


    日光下宋適言充滿信心的言辭跟神色讓靈徽又多了一分對將來的期待,隻是不等她開口,不遠處傳來的刀劍聲就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等她定睛去看,發現竟然是玄旻正被一幫殺手追殺,而他的身邊並沒有聞說。


    聞說作為玄旻的貼身護衛幾乎對他寸步不離,如今不見聞說蹤影足見對方攻勢太猛導致她無暇顧及玄旻安危,這才讓玄旻落了單。


    靈徽一直以來就想報複玄旻這五年來的折磨,眼見今日有了機會,她立刻讓宋適言活捉玄旻,說這就是報複梁國皇室的第一步。


    宋適言心知靈徽對玄旻恨意頗深,也知陳國太後寵愛玄旻,現今哪怕不為靈徽,就衝著玄旻這陳國清王的身份也足以讓他出手捉拿玄旻。於是他即刻下令,要從那幫刺客手中擒拿玄旻。


    靈徽沒有參與到廝殺中,隻是在暗處觀戰。她注意到玄旻雖然身處混亂之中卻一直沒有受傷,也沒有被誰所製,反倒是宋適言的手下跟那幫刺客打得如火如荼,糾纏多時。


    當靈徽意識到其中有詐的瞬間,她的肩頭突然按來一隻手,隨後她便聽見了聞說的聲音:“跟我走,不要出聲。”


    聞說看似有禮,手上的暗勁卻讓靈徽沒有任何反抗的力氣,唯有看著山坡下還在纏鬥的兩幫人而默然離去。


    靈徽被聞說帶到樹叢後的一輛馬車旁,車夫挑開簾子的時候,他見到了氣定神閑的玄旻。


    聞說將靈徽送上車後就立即離開,但玄旻並沒有要走的意思,隻跟靈徽二人坐在車裏,彼此無言,也不相顧,沉默著仿佛車廂裏根本就沒有人。


    聞說再迴來的時候已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玄旻問她道:“都辦妥了?”


    “該殺的都殺了。”聞說垂首道。


    靈徽此時終於開口追問道:“什麽該殺?你們殺了誰?”


    “宋適言。”


    聞說簡潔的迴答讓靈徽震驚,她難以置信又痛恨地盯著若無其事的玄旻,正要下車的時候又聽聞說道:“逃走了。”


    玄旻看著靈徽在這段時間內變了幾變的神情以為有趣,伸手將她推坐迴去,與聞說道:“下次說話別這麽大喘氣。”


    “已經查到確實是康王派來的刺客,也按照王爺的吩咐讓宋適言他們了結了這幫人,唯一一個逃走的也在剛才被屬下擒下,已經服毒自盡了。”聞說迴道。


    玄旻朝車外看了看,似是放心道:“繼續朝齊濟去。”


    聞說由此跳上車。


    山路崎嶇,馬車顛簸,靈徽在車廂裏坐得並不穩當,終於在一次大顛中沒有坐住,整個人撲了出去,恰好就撲在了玄旻懷裏。玄旻依舊用他滿是不屑的眼光低看著投懷送抱的靈徽,卻在她想要撤開身的時候將靈徽抱住,化解了她所有的掙紮,不鹹不淡地問道:“我讓你跟宋適言兄妹團聚,你難道不該感謝我?”


    “你有什麽目的?”靈徽瞪著玄旻問道。


    “太後喜歡看戲,我跟著也看了幾出,不過那些熱鬧我到底不喜歡,我就樂意看別人家破人亡,手足分離。”玄旻見靈徽又企圖抽身,隻將她抱得更緊,全然不顧她的仇視,“說來你應該感謝康王,不是他先派了殺手刺客過來,我也沒想要把你交給宋適言看幾天。這幾日你不在,阿聞都不大舒坦,你看她話都不會好好說了。”


    “大哥知道我跟在你身邊,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靈徽的挑釁並沒有激起玄旻的興趣,反而是聞說在這會兒挑開了車簾道:“偽造的飛鴿傳書已經送迴了建鄴,康王不日就能收到。”


    靈徽終於明白玄旻是要挑起康王與宋適言的矛盾,從而讓他們兩虎相爭放鬆對他的警惕,這樣一來宋適言忙於應付康王也就沒有心思營救她。


    “你就不怕康王反咬你一口,說你跟亂黨勾結?”靈徽恨恨道。


    “你也知道宋適言是亂黨?”玄旻好整以暇地看著靈徽被揶揄的樣子,她的眼光銳利得紮人卻又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這讓他心情突然好了起來,道,“這差事是父皇給的,我從未爭取過,要說我有意過來查他的底,這一路上我卻被刺殺,究竟是誰別有用心?”


    靈徽一向討厭看見玄旻自以為是的樣子,更不想與他同車而坐,這就挑了簾子要出去,這才發現剛才的車夫已經不見,這會兒駕車的隻有聞說一人。


    見玄旻不阻止靈徽這樣的舉動,聞說也就讓了地方給她坐。然而山風吹得塵土飛揚,靈徽坐了不多時就有些受不住,又灰溜溜地鑽進了車裏。


    玄旻對此的無視更像是無聲的嘲諷,靈徽看著正低頭沉思的玄旻咬了咬唇,卻被玄旻發現了她這樣的表情,問道:“還想問什麽?”


    靈徽袖中的手不由握緊,一番內心掙紮之後終於開口問道:“你沒傷我大哥吧?”


    玄旻挑眉,伸手挑了簾子朝馬車外看去,沒有作答。


    靈徽也不想自討沒趣,偏過頭也不再說話。


    馬車一路向前總是少不得顛簸,加上聞說的車技也不過爾爾,這就更讓人坐得難受。靈徽正要換個姿勢,冷不防車輪滾去了石塊上,又是一記劇烈搖晃,靈徽身子向前栽去,所幸玄旻反應機敏,伸手推住了她的肩,也因此將他受了傷的手擺在了靈徽麵前。


    一想起當日玄旻帶著自己逃命的情景,靈徽便心生異樣,尤其在她見到玄旻對此毫無所覺的時候,她就更討厭這種莫名其妙的感受,隻想遠離眼前這個仿如冰山似的人。


    見靈徽極嫌惡地退開,玄旻淡淡道:“抓亂黨從來不是我的事,你得問太子,問康王,或者問靖王。”


    玄旻所提三人中有兩個與靈徽仇怨甚深,她以為玄旻這樣說是有意刺激自己,便不願意與他多費唇舌。她也知道既然被玄旻重新帶迴身邊,短時間內怕是不能再與宋適言見麵,兄妹才重聚不過幾天就又分離,眼前這罪魁禍首卻泰然處之,她雖然恨卻隻好繼續忍耐,畢竟宋適言許她將來報仇複國,她也已經等了五年,就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時候,隻願宋適言跟那些舊部沒有因為玄旻的挑撥而受到朝廷的大肆追捕。


    這樣想著,靈徽不由將視線轉去玄旻身上,見他正看著車外路途若有所思,陽光勾勒著他陰鬱深邃的眉眼,卻也無法融化他身上多年來的無情冰冷,那樣柔和的光線反而讓他看來更加不近人間煙火,始終獨行在孤寂跟陰鷙裏,就此一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山為謀之徽京舊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奕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奕淺並收藏江山為謀之徽京舊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