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女孩。作為半妖和祭品被生下的我,是如此的不幸。】


    高峰,與其說寒冷更多是懸空感。


    在僅有一隻腳寬的崖壁上,墨藏書和犬塚梨花兩人艱難地行走著。


    墨藏書在前,而梨花在後。


    即便是體型偏小的墨藏書都走得相當艱難,就別說梨花了。她那濃密的尾巴原本是取暖的上好毛毯,這會卻成了她緊貼崖壁最大的阻礙。好幾次都不小心將碎石踩落山崖,隔了十幾秒卻還是聽不到落地的聲音。


    “……嘖。”


    和梨花一樣不小心踩空了一塊的墨藏書砸了咂舌。要沒反應過來的話,剛剛估計就摔下去了。可即便如此墨藏書還是沒有使用術式,因為這是座山雕休息的地方。


    按照蝶妖的說法,那隻大妖怪應該是在附近某處睡著了。要是暴露的話,憑現在的墨藏書是絕對跑不了的。


    “你要是摔下去的話,可別以為我會救你。”


    “我明白了,墨大人。”


    像是這樣簡短的說明後,兩人又再次踏上旅途。


    沿途的小道漸漸變得狹窄,而且因為山石風化的緣故踩空的頻率越來越高。


    長時間的緊繃精神,讓本來就缺氧梨花現在越發的難以保持專注。縹緲的揚塵遮掩了她的視線的同時,也讓她看到了許多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迷迷糊糊之間,梨花看見了某個人。


    那是一個有著妖怪的尾巴和耳朵的小孩。對,那是犬塚梨花自己。


    她出生時母親便因難產而死去,家族之人將她當成災禍之子。


    無比厭惡、但又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所有人都隻能對她敬而遠之。


    隻剩下那個“父親“,姑且是被梨花稱作父親的人伴隨在旁,將梨花從小帶大。教她說話寫字,教她做人做妖。


    作為半妖生出來的梨花是不幸,這是“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因為握著手所以那個人絕對沒有在撒謊,所以梨花才感到悲傷。


    對於幼年的她而言,“父親”就是全部。在那小小的隔間裏,“父親”是梨花唯一能對等的存在。


    伴隨著時間的流逝,梨花漸漸忘記了那個“父親”的很多事情,但他曾說過的話就好像詛咒般一直刻印在梨花的腦海裏。


    ——梨花是不幸的。你一生下來就受到詛咒,享受不到凡人的快樂。但也正因為如此你才不能輕易放棄,不要放棄活著。隻有活下去,你才有資格改變。


    ——總有一天會出現真正深愛你的人,他會接納你的一切,不管好的壞的,他一定會給你真正幸福的人。


    ——爸爸沒有在說謊喔,梨花也是知道的吧。你這辨別人心的力量,在將來一定能找到那個願意接納並守護你的人。


    ——好吧好吧,就算沒有那個人,也一定會有人把你當做普通的女孩。梨花你不需要憐憫,當然也不需要厭惡。隻要能被平等對待,我覺得那便是你最大的幸福。


    “父親”握著梨花的手說著這般話,梨花比誰都清楚這不是玩笑。“父親”是真的認為梨花將來能夠幸福,為此他一直都沒有忽略和放棄梨花。


    可“父親”卻沒能看到最後。


    那個沒有才能的“父親”,那個唯一接納了梨花的“父親”,因為梨花的緣故而備受欺淩。


    在梨花八歲那年他終究是受不了,心理崩潰後上吊自殺。他吊死的那個畫麵至今都深深刻在梨花的腦海裏。


    那是詛咒,對梨花真正的詛咒。


    每當她想死或者快要死的時候,就會迴想起“父親”死去的畫麵。


    “嘩啦!”石頭順著山崖滾落,最終消失在看不見的深淵當中。


    (老老實實死掉不就好了。)


    祭說道。


    (你其實也覺得很痛苦吧?摔下去一切都能結束。)


    (我……)


    (即便你熬過了這裏,接下來可還有岩漿大地。你們不僅要走過‘時之妖’的地盤,甚至還要經過那個‘神明’的管轄區。那位墨家的小少爺自己都顧不上了,就更別說你了。如果有必要的話,他肯定會毫不猶豫丟下你不管。)


    像是惡魔一樣的低語,隔了一會又再次傳到梨花的耳邊。


    (而且,就算你熬過了這裏的一切,你又能得到什麽?)


    (我並沒有想要……)


    (那之後可是犬塚光正的世界。那個、最愛你的兄長啊,看到健康的你他肯定會變本加厲。你又沒辦法逃走,等待著你的就是無盡的地獄。)


    一定會一直被關在地下室裏折磨——直到死亡。


    (我……)


    要說梨花沒想過了結自己,這是絕無可能的。


    她並不像她表現得那麽堅強。她會害怕、會惶恐,會討厭、也會抱怨。會哭泣,也會為小小的慰藉而感動。哪怕身體時半人半妖,梨花依舊隻不過是人類的女孩。


    隻是她生來便被詛咒,要是連虛假的堅強都沒有,她還剩下什麽?


    所以——


    (我……哥哥下了讓我無法自殺的詛咒。)


    (哈,還打算把這個當做借口嗎?我雖然不能占據你的身體,但你若不抵抗的話,我也能在極小幅度控製你的行為。想開點吧,這下麵說不定就是你的天堂。所以啊……)


    腳滑了掉下去的話,就算梨花“不想死”也隻能束手無策。


    而墨藏書也明說不會救她。


    誰也不會來幫梨花。現在是這樣,以前也……


    (在這裏結束吧。)


    這樣隨意的話,就像咒語一般讓梨花失去焦距。身體還在向前邁進,但腳踩的地方卻是什麽都沒有的半空。


    “……”


    “誒?”


    突然出現的失重感讓梨花渾身一震,身體在本能和詛咒下開始尋求一切可自救的方式。


    慌亂中她伸出手想抓住崖邊,但最終卻隻抓住長在山崖邊上的野草。


    這種微小的植被理所當然無法承擔梨花的重量,所以她連掙紮的時間都沒有便開始往下墜落。


    “嗯?”聽到聲響的墨藏書驟然迴頭。


    時間在這一瞬好像停住了,他看向麵露悲傷的梨花,梨花也注意到這位大人一瞬間的猶豫——然而,直到最後梨花也沒有出言求救。


    雖然嘴上一直都說沒所謂,但這個半妖真的在這裏死掉的話,憑墨藏書一個人根本沒法找到雪妖。


    所以——


    墨藏書才超不爽啊。


    “你這個,白癡!不要給我擅自死在這種地方啊,梨花!”


    比起思考身體更快地行動起來,墨藏書跳下懸崖的同時,從懷裏掏出一張土行符。


    不能使用大範圍的術式,也不能讓自身的靈氣產生過大的波動。


    一旦引起座山雕的注意,那就和自殺沒有區別。


    那麽——


    要做的事,能做的事,一瞬間就在墨藏書腦海裏形成。


    單純的降低靈的波動是絕對不足夠的,他還需要更加深刻、更加含蓄,更加本質地掌控靈。


    家裏蹲的墨藏書從來都不是經驗豐富的實踐派除靈師,但他總能用那巨大而無可動搖的天賦將這種差距抹除。


    “混蛋!”墨藏書地將咒符貼在一邊的崖壁上,“轟轟隆隆!”在兩人下方崖壁上猛地突出一塊巨石。


    梨花先是摔落在巨石上,高處下墜形成的衝撞讓她痛得無法思考。她翻滾著,在身體即將完全滑落出巨石之前——


    手被拉住了。


    能看見的,是氣喘籲籲的少年的麵容。


    “我說啊,白癡。你雖然嘴上說著想活,但最終還是想死對吧?但是啊,不管你想死想活,這都和我沒關係。隻是,你如果真想死的話,麻煩你帶我到目的地後再去死。”


    直到這種時候,墨藏書還是一如既往的自私自利。


    出於求生的本能梨花立刻抓住墨藏書的手,他也沒有矯情直接將梨花拉了上來。


    以墨藏書的體能原本是做不到這種事的,梨花注意到墨藏書身上流動的靈的光輝。


    可奇怪的是,明明能看到靈的流動,創造出這種石頭也一定是使用了術式。可梨花卻感應不到任何靈的波動。


    這不是術式。要說的話,隻是很單純的將動態的靈變成相對的靜態。


    (這小鬼。)


    沒見識的梨花當然不會懂,但祭可是活了數千年的大妖怪,他一眼就看出了墨藏書的不同尋常。


    (已經到了‘境界’的領域嗎?真不愧是天災……算了,真是可惜啊,這樣都沒死成。小鬼頭會來救你真是意外。恭喜你,離地獄又近了一步。)


    (我……)


    “真是的,這要上去可不容易。”


    將梨花拉上來後,墨藏書便開始思考該怎麽脫離這裏。使用術式上去的話,依舊會麵臨和剛剛一樣的風險。往下的話,他又不清楚下麵有多高。


    既然這種程度的“靈”沒有引起座山雕的注意,那麽墨藏書隻要將靈收束到這個範圍就好了。


    一旦能做到便能輕鬆掌握,這才是墨藏書與生俱來最有價值的天賦。


    他將手搭在崖壁上,在心中默念著“急急如律令!”在他前方一跨腳的距離便出現一個石階。


    墨藏書跨了上去,他前方一跨腳的距離又出現一個石階。看來這個人是打算一點一滴的構建出新的道路。


    每次消耗的靈氣雖然不多,但積累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不過對於恢複力向來驚人的墨藏書而言,這卻是在可承受範圍內。


    “走吧,等天黑就麻煩了。”


    “墨大人。”跟在墨藏書後麵,低著頭的梨花忽然問道:“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啥?”


    “您……剛剛是叫了我的名字嗎?”


    “然後呢?”


    “為、為什麽?”


    “哈?”


    真是奇怪的問題。墨藏書皺著眉頭迴過頭,梨花卻還是低著頭沒看他。


    “嘛,那個呢。”


    墨藏書想了想,隨口道:“總是那家夥那東西的話,會和你身體裏的家夥重疊吧?然後犬塚這兩個我不喜歡,一說起我就會想起那個惡心的家夥。”


    被身為男人的光正惦記已經很惡心了,更惡心的是他身為兄長的做法。墨藏書並不是可伶梨花才討厭光正,他單純隻是認為光正兄長失格。


    所以才會直接稱唿“梨花”。雖然也可以用“你”去代稱,但墨藏書這會可沒有閑情去玩這種遊戲。


    “所以你就別自作多情了,我對你沒興趣。當然了,你的身體倒是除外。”


    以生物和血脈而言梨花是汙濁不堪的,但以人的審美梨花卻是罕見的美少女。更別提她那毛茸茸的犬的耳朵和尾巴,在有特殊愛好的人眼裏絕對是加分項。要說死宅的墨藏書沒興趣,連他自己都不信。


    但這,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


    雖然看起來也就十二三歲,但墨藏書終究是十八歲的青年。會對異性感興趣、想對女生毛手毛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身為學生的彩兒和此方是梨花這種不敢反抗的類型,墨藏書早就丟掉理智化身為“father”了。


    “我隻是在有生理需求的時候,正好遇上了你罷了。”


    像是這種不要臉的露骨話,彩兒聽到一定會毫不猶豫教訓墨藏書的,但梨花卻什麽都不敢說。


    (這小鬼講話還是這麽難聽。)


    從以前開始他就是這般沒心沒肺、直來直往,現在看起來也沒什麽變化。大抵,將來也會是如此。


    墨藏書對除了妹妹之外的人基本都是這種態度,隻是被教訓多了有所收斂,但他終究是個惹人厭的家夥。


    對於生來就不幸梨花,墨藏書並沒有像其他人那般厭惡。他似乎也沒有巴結祭的打算,不像光正那般會刻意折磨梨花。


    但同時,他也沒有憐憫。墨藏書不像彩兒等人會可憐梨花,對她小心翼翼、溫柔以待。


    梨花在他眼裏就好像其他萬千人一樣。隻是因為有利用價值他才會將梨花留在身邊,才會跳下來救梨花的命。


    (真是冷血的小鬼。)


    祭感慨道。隨即,它又很開心的笑了出來。


    正因為冷漠和無所謂,所以才最傷人。當他人對你發生的一切都視若無睹的時候,那才是最可怕的時候。


    然而——


    “我明白了,墨大人。”


    雖然隻是普通的一句話,但卻似乎蘊含著什麽。


    “啊?”


    墨藏書下意識迴過頭,梨花這一次並沒有像往常那邊低頭、那般唯唯諾諾。


    她看著墨藏書,不知為何眼神卻充滿堅定。


    “我話說在前頭。我一開始便知道你有‘不能自殺’的詛咒,也知道詛咒的位置和破解的辦法。但我沒那麽做,因為目前你還不能死。當然,如果你非要死的話,結束這段旅程後我可以幫你解開。”


    “並不是那樣子……隻是,非常感謝您,墨大人?”


    “哈?”


    聽到梨花這句話,墨藏書露出“這個人該不會是阿庫婭吧”的表情。


    但梨花似乎並沒有解釋的打算。這大概是“父親”死後的第一次,她露出真正意義的笑容。


    “很抱歉墨大人,下一次我不會再輸給祭了。”


    “額?嘛,隨便啦。莫名其妙……算了,趕緊跟上來吧。”


    (輸給我什麽的說法,真是過分啊。我也是為了你好。你以為他救你是因為看上你嗎?)


    (並沒有。剛剛……墨大人抓住我的時候,我摸到了他的手。)


    這是身為半妖的梨花的天賦,隻要心有想法就無法抵擋。在接觸到的一瞬間梨花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意。


    (既然如此你還在期待什麽?這個人根本沒有救你的打算吧?)


    (對於墨大人而言,看來我真的隻是無關緊要的人。他確實沒有區別對待的想法。雖然他答應了雲要對我好一些,但那件事好像已經忘了。)


    (這不是超沒心沒肺嘛。)


    (所以,這就足夠了。對於我而言,這就足夠了。)


    梨花並不是為了被“憐憫”才遭受這麽多痛苦和折磨,她也不是為了成為“祭”複活的祭品才出生在這世上。


    梨花隻是想被當做普通的女孩子,隻是想被平等對待。正是因為像墨藏書這種惹人厭的人,才能無視梨花過去的全部。


    所以——


    這是自“父親”之後,梨花第一次有了切實的“活著”的感覺。


    (你該不會是剛剛摔傻了吧?)


    (大概是吧。)


    但是很高興這點,無法否認。


    可同時,梨花也羨慕著。


    她忽然發現自己很羨慕,覺得自己應該羨慕著。


    羨慕那個和自己很像,卻被這個冷漠的人默默守護著的人。


    對——


    【對於那個人,我是無比地羨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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