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禦書房,程金枝抬頭麵向雪霽天晴的日光微閉雙眸,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所有人和事都已如過眼雲煙,終將塵埃落定,該是自己放下一切牽掛與羈絆的時候了。


    眼波流轉間,忽見不遠處,一個華服加身的倩影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姍姍而來。在看到立在石階上的她之後,先是微微一怔,繼而唇角揚起了一抹和善的笑意。


    “金枝,你終於肯進宮了。”


    “臣女拜見皇後娘娘。”


    麵對如今已經貴為當朝皇後的程秀凝,程金枝同樣迴以笑顏,無論是臉上還是內心深處,都再無當年那種令人想要敬而遠之的隔閡與不適。


    曾幾何時,二人還是一見麵就咬牙切齒的“敵人”,可在經曆了那麽多的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之後,那些令人無法釋懷的小仇小恨,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你我姐妹之間,不必多禮,快平身吧。”


    程秀凝見狀上前一步,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眼中閃爍著和善的柔光,卻絲毫不讓人覺得刺眼。“金枝,你這些日子把自己一個人關在王府,我和陛下都擔心你會……”


    “發生了這麽多事,我隻是想讓自己沉下心來靜一靜,讓陛下和娘娘掛懷了。”


    程秀凝聞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轉而目光微凝,感慨地深吸了一口氣。


    “唉,這一年又一年,時間過的好快呀。說真的,從小到大,尤其是你嫁入燕王府貴為王妃以後,我總是想方設法希望你過得不好。可現在,我倒是有些懷念你曾經喊我二姐,故意欺負你的時候了。”


    “是啊,聽娘娘這樣說,也讓我覺得,從前在程府的日子還恍如昨日。”程金枝唇邊勾起了一個清淺的笑容,“不過,娘娘如今貴為一國之母,剛剛誕下小皇子,又有陛下的寵愛在身,是萬人稱羨的福氣,更該享受當下,著眼未來才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你也知道我是個心高氣傲的人,總想著飛上枝頭,成凰成鳳。可現在真的如願成了皇後,


    陛下卻日理萬機,為了國事日夜操勞,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喜歡說笑了。有時候不免讓我覺得,還是從前王府的日子來得開心自在。”


    “人總是這樣,直到真的失去了,才學會懷念,才懂得珍惜。”


    程金枝垂下眼簾,眸色深重地低聲呢喃了一句,雖然聲音很輕,卻還是落入了程秀凝的耳中。“金枝……”


    望著程金枝眸子裏那隱而不發的傷感之色,她輕抿唇角,剛想開口安慰,忽見右側的大殿長廊上,一隊訓練有素的皇家禁軍正朝此處快步走來,隨後在她麵前便停下腳步,請安致禮。


    此時程金枝才注意到,原來這些禁軍正押著一個男人,看起來應當是個戴罪之人。


    而當目光接觸到這個近在咫尺的犯人時,她原本波瀾不驚的眼眸驟然收緊,轉而蒙上了一層冷漠的寒意。


    “他是什麽人?”


    “迴娘娘,屬下是奉陛下之命押南楚皇子元鵬進宮麵聖的。”


    “南楚皇子…….”


    程秀凝聽罷眉間一跳,匆忙側臉看了程金枝一眼,顯然很是顧忌她此刻的感受。


    即使不曾見過這位曾經意圖染指大周江山的敵國皇子,可此人與燕王府,與程金枝之間的恩怨,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自當初南楚勾結太子逼宮未遂之後,楚王卻不知悔改,依舊起兵南下,孤注一擲,想要力挽狂瀾。豈料最後卻被足智多謀的岑風反將一軍,利用離間之計聯合西北部族反攻南楚。


    兵敗如山倒,南楚戰敗後,元鵬作為戰俘被當做人質押解迴京,日暮窮途,大勢已去,從此再無還手之力。


    “燕王妃,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此時的元鵬衣衫破舊,滿麵塵灰,全然沒有了當初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傲然風采。


    在看到猝不及防出現的程金枝後,他顯然也感到了幾分驚訝。可更多的是,是一種令人難以猜透的迷離之色。


    “多謝衡王殿下關心,我很好。”


    即使令她曾經咬牙切齒的仇人就在眼前,可此刻的程金枝卻表現得異常平靜,似乎再也沒有什麽事能夠震懾到她。


    “倒是殿下你,就算你不擇手段,機關算盡,不還是淪為了任人魚肉的階下囚嗎?”


    “生不逢時,時不待我。”元鵬的唇邊扯出了一絲不屑的苦笑,“我沒有輸給任何人,我不過是,輸給了運氣。”


    “你有今日的下場,難道就真的,沒有一絲後悔?”


    “嗬,自古成王敗寇,又有什麽好後悔的?”


    “那對元熹公主呢?”


    聽到程金枝猝然提及元熹公主,原本還無所畏懼的元鵬突然眸光一顫,眼中零星的光點逐漸黯淡,最後化為了一潭死水。


    “公主在世時,我總見她站在王府最高的閣樓上望著北麵的天空發呆。後來我才知道,從


    京城出發,一路向北,越過楚雲江,就是南楚都城淮陽。”


    程金枝沒有去看元鵬的表情,而是抬眼望向了北麵天空漂泊浮動的雲彩。


    “我已經向陛下請命,護送公主的骨灰迴南楚,好讓她落葉歸根。我想,即使你和楚王對她這般冷血無情,可在她心裏,還是留戀那個曾經生她養她,有著她所有美好迴憶的地方。”


    “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難道,不應該恨我嗎?”


    程金枝的話好似一把磨尖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元鵬內心深處那道最不願被揭露的傷疤,也同時扯掉了他那最後一絲可悲的偽裝。


    “我這麽做,是為了元熹公主,她是個至情至性之人,也是個可憐人,我從未恨過她。”


    程金枝說到此處,徐徐轉過身來迎上元鵬渙散的目光,看似平淡如水,卻分明帶著三尺之寒。“而至於你,根本就不值得我恨。”


    “押下去吧。”


    看著在一瞬間胯下肩膀,麵如死灰的元鵬,程秀凝輕歎一口氣,朝著禁軍首領擺了擺手。


    望著元鵬在禁軍押送下漸行漸遠的背影凝視片刻,這才調轉神色看向了眸光深邃的程金枝。


    “金枝,所有與那件事有關的人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你也該放下了。你還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如果你一個人在王府住得悶,就帶著那個叫小恆的孩子住到宮裏來吧,我們姐妹倆也能時常說說話。”


    “皇後娘娘的好意我心中感激,隻是我尚有心願未了,恕不能接受娘娘這番恩典了。娘娘是個有福之人,一定能和陛下白頭偕老,子孫滿堂的。”


    程金枝柔柔一笑,向著程秀凝躬身致謝,在對方依依惜別的目光中,邁著堅定的步伐,一步步地走下了石階。


    清瘦的身影在厚重的雪地上留下了一個個深深淺淺的腳印。直到最後,終是化作了蒼茫天地間遙遠而渺小的一點。


    君埋泉下泉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他這一生太辛苦,太孤獨。


    我不能,不能再讓他一個人孤苦無依地躺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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