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年年底,大明帝國的底層農民,終於感覺到一些與往日不同的變化。


    從下半年開始,山東登州府鄉下,七日一集的集市上就開始出現很多霍老栓從未見過的東西。


    又厚又沉的玻璃燭台、鐵油燈之類,誰家有了閑錢也不會買的玩意兒,霍老栓曾見到幾個小販賣力吆喝,又在他的嗤笑中灰溜溜的挑走。


    但有些必須要買的東西,例如鹽,切切實實的降了價。以前要十九文一斤的粗鹽,今年下半年開始,居然隻要十六文一斤,裏麵的沙子還少一多半,這倒是讓人欣喜萬分的。


    自家的?頭已經磨得不足一指,別人刨地一下,自己要刨兩下,這東西也不得不買。


    令霍老栓驚喜的是,新?頭竟然不是過去賣的那種半生不熟的爛家什,?頭前段兩指寬的部分閃著寒光,倒像是包著鋼。


    霍老栓蹲在地上,低頭摸著這新?頭,心中有些疑惑。他用手推了推頭頂的黑氈帽,從額頭往下用力抹了一把滿是溝壑的臉,問那小販道:“這是鋼?”


    來趕集的小販挑著兩筐農具,加起來一百五十六斤,此時正坐在扁擔上直喘,大冬天裏頭頂冒著熱氣。聽霍栓問,先不迴答。從後背取下一個大葫蘆,打開紅布裹木的塞子咕咚咚的喝水。


    等氣兒喘勻了,那販子笑道:“霍老栓,俺是這集上老人了。跟你不言講虛的,俺實在不知這是不是鋼。不過嘛——”


    小販先從筐邊綁著的一叢粗藤條裏,抽出一根指頭粗的,放在地麵一塊扁石頭上。隨即拿出一把?頭,用手把著頂端的鐵圈,在上麵用力一刨。


    “看看,一下子兩段!”


    霍老栓先是牙疼似的直抽涼氣,又一把奪過販子手中的?頭,心疼道:“......可別崩了齒!”用粗糙的大手摸著,倒像是年輕時摸自家的婆娘一般。


    那小販笑道:“你這還沒買呢,就摸上了?”見霍老栓對著太陽檢查,又道:“若崩了一點兒,俺送給你!”


    霍老栓檢查了好幾遍,肚子裏轉了轉念頭,瞪起眼珠大聲問,這?頭多少錢?


    那販子笑道:“比原先貴不多兒,四十文,沒銅錢給米、麥、豆子都行。”


    霍老栓聽了,腮幫子上的肉條子蹦出,咬牙切齒。罵道:“你這驢貨,比去年貴八文還說貴不多兒?”


    那小販拿起斷了兩截的藤條,對霍老栓道:“過去的?頭能斷開這個不蹦齒兒?這樣的一把頂過去兩三把,你省了多少!”


    霍老栓語塞,又指著筐裏的鐵鍬道:“這個多少文一把?”那小販迴道:“這個用的料和?頭一樣,三十八文。”


    霍老栓聽了眼睛要噴出火來,要打殺他一般。那小販見了害怕道:“老栓叔,你跟俺常來常往,這兩件加起來給七十五文就行,俺不賺你的。”


    ......


    經過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還找了兩個同村的過來評理,霍老栓終於從小販手中用七十文錢買下了這兩把農具。


    然後他在市集上轉了轉,又花六文給自家小兒子買了一頂豬鬃板帽。


    因市麵上豬鬃漲價,這帽子也比原來貴了一文,霍老栓險些又和賣帽子的打架,被同村的老漢霍大罵道:“你今年開春賣豬皮、豬鬃的時候,多賣的錢咋不說?現在還嘰嘰個啥?”霍老栓這才消停。


    幾個人迴家的路上,臉都被寒風吹得通紅。霍大閑話道:“聽集上人講,朝廷打下了東北,地盤老大了,那地黑乎乎的冒油,就是沒人種。”


    霍老栓聽了,嗤笑道:“還有好地沒人種的?這都不知哪裏編的瞎話呢。俺不信。”


    同村的一個後生叫霍林,才從登州做短工迴來。聽霍老栓說不信,接話道:“大哥,這個是真的。府城都鬧鬧講翻了天。聽說皇帝下了旨意,這賤籍樂戶隻要願意過去種地的,白給地不說,還都給脫籍轉農戶。不管是誰,頭五年一分皇糧不用交。”


    霍大和霍老栓幾個聽了,那嫉妒的火焰要把心髒燒成灰燼。紛紛罵道:“天下還有這般道理?!這賤籍樂戶,後代都不能念書的玩意兒,朝廷白給地種?還不交皇糧?”


    霍林見幾個老漢鼻子冒煙,好像要打他,嚇了一跳。結巴道:“許......許是俺聽差了。”


    這幾位聽了,都舒了一口氣。先是嘲笑了他一通,又罵了幾句,這才在村口散了去。


    ......


    然而,出乎霍老栓幾個預料的是,霍林聽說的居然是真的。隨著年節的來臨,縣裏的差役下鄉催課的時候帶來了消息,證實了這一點。


    霍家村的村民在躁動中過了一個不肥不瘦的年,吃了幾日平日不舍得吃的細糧,肚裏也增了些油水。


    本家霍老太公在正月初九,召集全村姓霍的在祠堂集合,又把村裏唯一一個識字的外姓人王鵬喊了來。


    王鵬先把到縣衙抄來的告示念了一遍,祠堂裏有一個算一個,沒一個聽得懂。這王鵬又用土話給翻譯了一遍,把朝廷開發東北的政策講明白了。


    眾人聽朝廷許百丁以上家族最少五萬畝地,這唿吸都粗重了。祠堂裏七嘴八舌,很快就聽不清大夥在嚷嚷什麽。


    七十歲的老太公頓了頓手裏的鐵鍬把,見沒啥效果,又扯著嗓子喊了兩聲,還是沒用。站在霍太公旁邊的霍林見狀,一聲大吼,“都閉嘴別說話,聽老太公講話!”


    一嗓子吼完,祠堂裏安靜下來。但隨即他爹的鞋底子就到了頭頂,霍林隻好跪下給長輩們磕頭道歉,其中一個被抱在堂祖父懷裏的叔叔也下了地,受了霍林的禮。


    霍老太公身體硬朗,除了掉了幾顆牙齒之外,還能下地幹活,頂的上大半個勞力。見大夥兒安靜了,老太公指著祠堂牆上的宗譜和底下擺著的上百個牌位道:“咱這一支姓霍的,原先的根兒在陝西。後來老祖宗活不下去,拿著要飯的碗,走來山東。”


    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霍老太公又道:“聽俺死去的老子講,咱這支人在霍家村已經一百六七十年,來的時候就哥兒五個。”指了指牌位道:“看看,宗譜是背來的,這牌位上的祖宗都是埋在這裏的,現在咱們多少口了?”


    對霍老栓道:“你這驢貨娶得婆娘能生,現在孩子七個!草的,一個女娃沒有不說,還都活了!草的。可惜咱們霍家不出讀書人,有一個算一個,打架行,念書就像死了娘!這世道,宗族出不來讀書人,就沒有地!”


    環顧滿屋子姓霍的,老太公道:“咱們現在有一個算一個,誰家有地?都給王老爺家種地,扛活!現在朝廷許了——”王鵬見他卡住了,接了詞兒道:“章程。”


    老太公讚許的點點頭,接著道:“朝廷許了章程,在東北給地,俺覺得好,皇恩浩蕩!俺和族裏老人商量了,咱們舉家遷過去!朝廷說過了百丁就給五萬畝地——草的,五萬畝啊,那地得多大?”


    “俺們去種自家的地,不比交租子強?今日喊你們來,就是商量這事兒,都說說——嗯,一個個來,別瞎幾把叫喚。”


    王鵬在旁邊聽了,心裏砰砰亂跳,心叫苦也。這霍家舉族搬了,自己的遠支王老爺家可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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