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鐵安站在雪地裏,腳上穿著木板製成的雪地靴,手上戴著厚重的勞保手套,拚命地將樹脂上的積雪搖晃下來。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西域的雪不僅僅秋天會下,早春更是常客。


    “包訓導,您小心,這種粗事讓我們來!”


    幾個年輕的士兵一腳深一腳淺地跑了過來,將包鐵安從落下的雪堆裏刨了出來。


    這些士兵都是西楚軍從湖南帶過來的三湘子弟。


    從軍之前,他們世代務農,一輩子吃過的肉,加起來可能都沒有一斤重。


    所以他們個子不高,再穿上鼓鼓囊囊的老式軍棉襖,顯得頗為憨態可掬。


    包鐵安將身上的雪拍打幹淨,又抓了一把雪搓了搓臉。


    “痛快!”


    轉過頭,他拍了拍小夥子們的肩膀,關心道,“湖南的冬天沒有這麽冷吧?哦,不對,現在已經開春了,你們還能堅持嗎?”


    曾大龍是幾個士兵裏歲數最小的一個,包鐵安的目光在他稚嫩的臉上停留的多了一些,伸手給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包訓導,我們不冷!以前我們和沒這麽暖和的衣裳穿,你看,衣服裏頭都是白花花的棉花哩!”


    曾大龍雖然姓曾,興許也與曾氏兄弟有些遠親,但早就很淡薄了,至少他家三代做佃戶,沒聽說過有什麽闊親戚幫上一把。


    在他的記憶裏,每年冬天,村子裏總會有人凍壞了手腳,甚至凍死了,到了來年開春,青黃不接,又是更難熬的時候。


    那些日子都堅持下來了,如今穿著棉襖,喝著羊湯泡飯的日子怎麽可能堅持不下來?


    如果天天都有羊湯泡飯吃,和老毛子和胡胡幹上一輩子的仗又有什麽不能堅持的呢?


    “暖和吧!”


    包鐵安捏了一把小夥子們厚實的衣服,笑道,“你們曉得這些棉花是怎麽來的嗎?”


    “知道知道,是萬歲爺捉了紅脖子,紅脖子捉了昆侖奴,在明利堅的後花園裏種出來的!”


    幾個小夥子你一言我一語地搶答道。


    平時沒事的時候,皇家陸軍的軍事教官和皇訓員們,就會給他們講朱富貴天子在北美白馬銀槍,縱橫無敵的故事。


    包鐵安是皇家陸軍的老人了。(第一次出場在188章。)


    這個“老”,既指資曆老,又指字麵意義上的老。


    包鐵安20多歲的時候跟隨老蔣陳化成,血戰過第一次鴉片戰爭的吳淞炮台戰役。


    後來,憑借著豐富的炮兵經驗,他在德武二年就參加了皇家陸軍,當時他已經46歲了。


    隻不過,經驗再豐富,終究是紅衣大炮的經驗。


    包鐵安通過夜校的學習,勉強跟隨著大明炮兵正規化的進程。


    隻可惜,50來歲的人,終究不是學習的黃金年齡。


    第二次明法戰爭結束之後,包鐵安向組織申請,從定國軍炮兵營營長的崗位退了下來。


    這樣閱曆豐富的老同誌是寶貴的財富,包鐵安也是閑不住的性子,主動要求調往了政工崗位,成為了一名宣揚天子文治武功與軍政方針的皇訓員。


    如今,他也隨著趙喜柱一道,來到了西域這片蒼茫的廣闊天地。


    從江南到北美,再到西域,目之所及皆是漢土,包鐵安已經做好了葬在玉門關外的打算了。


    與戰士們一道清理出一片空地,又在兩棵樹上掛起了白帆,包鐵安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老咯,比不得你們年輕人!未來是你們的咯!”


    “包訓導……你已經連續贏了五次隊內萊陽火箭射擊比賽了……”


    小夥子完全不信包鐵安的話,這個糟老頭子壞得很。


    包鐵安得意地道:“嘿嘿,我可是政工幹部,打火箭隻是業餘愛好!你們這屆年輕人啊,還要繼續努力!”


    說起來也是歪打正著。


    在大明正規軍炮兵部隊中,包鐵安的老經驗、老辦法已經被越來越被邊緣化了。


    從殷素素所在的鳳都炮兵指揮學院等軍事院校畢業,或進修的炮兵指戰員們,大大提高了新式火炮的命中率。


    但到了西楚軍中,煤氣罐迫擊炮也好,萊陽鋼管改造的哈桑火箭彈也好,全都是威力管夠,準頭聽天由命的玩意兒。


    這反而讓包鐵安如魚得水,找到了年輕時候的感覺。


    能文能武,他也成為了西楚軍中最受愛戴的皇訓員。


    “隻是……”


    曾大龍問道,“包訓導,您把白布掛起來幹嘛呀?弟兄們的頭七已經過了呀,您想把他們招迴來嗎?”


    “啊呸呸呸!”


    包鐵安一個暴栗打在曾大龍頭上,“誰說這是在做白事了?攻克迪化之戰中陣亡的英靈們,當然都已經進入中華忠烈祠,永享萬世香火了,我一個糟老頭子怎麽能招得迴來!”


    “那您這是?”


    曾大龍抱著腦袋,一臉好奇地問道。


    “前兩天不就通知了,今天晚上文工團的放映小組來我們營裏放電影,你不老是纏著我問,電影好不好看嗎?晚上自己來看看吧!”


    ·


    電影。


    曾大龍早就聽說過了。


    據說那是萬歲爺為了鼓舞前線將士而發明的第七藝術,與文學、戲劇、繪畫、音樂、舞蹈、雕塑並列。


    據說萬歲爺還是一位詩人,一文學家和音樂家。


    詩詞歌賦曾大龍不太懂,就連萬歲爺的小說他也不認字。


    但電影號稱能夠打破任何壁壘,直擊人的靈魂,曾大龍早就想要見識見識了。


    之前在西安的時候,萬歲爺前來勞軍慰問,就給大夥放過電影。


    是鄭逆,啊不,是國姓爺的電影。


    可惜那會兒正在靈州清剿胡人的殘匪,曾大龍完美地錯過了。


    沒想到這會兒在迪化,居然還有機會看到電影。


    這讓曾大龍大喜過望。


    隻是不知道,這次放的還是《民族英雄朱成功》嗎?


    ·


    在無比期待的心情中,天色終於漸漸暗淡下來。


    又到了晚餐的時候。


    平心而論,以前左大帥待大夥也是不錯的。


    楚軍的夥食水平和淮軍差不多,略高於湘軍,比綠營和普通老百姓好得太多了。


    至少喝粥能在粥裏找到米粒兒。


    若是要與長毛大戰,那還會有幾頓幹的吃。


    曾大龍曾經以為自己隻要有白米飯吃就會非常幸福,直到楚軍的後勤被一個叫朱富貴的老大哥包養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如今,曾大龍的食道和胃都已經是大明的形狀了。


    再也迴不去了。


    當然,其實也隻是曾大龍以為的大明的形狀。


    真正的大明,其實還要更大,更充實。


    但不管怎麽說,比起以前左大帥拚了老命才從清廷和鄉紳手裏摳出來的小牙簽,還是要飽滿太多了。


    露天食堂裏,今天吃的是燉菜。


    肥旺旺的豬頭肉被從罐頭裏起出,丟進大鍋裏,再加上脫水蔬菜,與粉條燉在一起,燉得軟而不爛。


    然後再配上一個甜膩膩的水果罐頭,濃稠的糖汁與黃桃或者菠蘿結合再一起,讓人甜到掉牙。


    據說這是從皇家陸軍那邊流傳過來的上流吃法。


    不過說實話,曾大龍覺得,還是康帥傅香辣牛肉麵比較好吃。


    當然,最好吃的還是羊湯泡飯,再撒上一把辣子,大冬天吃得渾身冒汗,那滋味,甭提了。


    隻可惜,皇家陸軍的營養師說,想要健康,定期還是要吃些蔬菜水果的,不能天天吃羊肉。


    說起來,時至今日曾大龍還是不知道,那種叫做菠蘿的水果到底長什麽樣子。


    是不是和桃子差不多,也是長在樹上的呢?


    不過曾大龍已經沒有時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包訓導已經拿著大喇叭要求大家盡快吃完,列隊去看電影了。


    走路都要排隊,兩人成行三人成列,這些也是從大明皇家陸軍傳過來的基本規範。


    不過包訓導說,對於西楚軍沒必要要求那麽嚴格。


    皇家陸軍是要和那個什麽……和那個盎軲轆人爭鋒的,西楚軍隻要能勝過胡胡就行了。


    職責沒有高低貴賤,隻是革命分工不同。


    曾大龍從自己的佩琪小挎包裏取出一罐辣子,朝豬肉白菜燉粉條上撒了一大把。


    猶豫了一下。


    他又朝菠蘿罐頭上撒了兩大把。


    接著,便大口大口把晚餐吃掉了。


    ·


    曾大龍所在的營隊在迪化城北門。


    這裏到處都是被炸藥炸碎的殘垣斷壁。


    抱著小馬紮趕路的時候,曾大龍還不當心被一根埋在雪裏的鋼管絆倒了。


    從雪裏把它刨了出來,上麵“大萌實業特供水管,僅作民用”的字樣還清晰可見。


    曾大龍隻覺得心疼。


    在湖南老家,這麽好的鐵得打多少把菜刀的刃尖兒呀!


    現在居然拿來炸胡人。


    真是暴殄天物啊!


    這些胡人,特別是那個叫阿古柏的,反正也是要死,為什麽就不能主動接受大明老爺們的淩遲呢?


    聽說就是因為他,大明老爺們最近壓力大,每天都要不斷練習刀法,所以大家的羊湯泡飯裏的羊肉才越來越薄的!


    曾大龍搖搖腦袋,必須消滅那個該死的偽洪福汗國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他將廢舊鋼管丟在一旁,繼續前進。


    等過段時間,大明會在蘭州開一家兵工廠,這些廢鐵廢鋼就會有人迴收了。


    現在不用去管。


    ·


    等到曾大龍趕到的時候,廣場上已經坐滿人了。


    按照夥伍找到位置坐好,曾大龍發現,第一排有一個特別高大的家夥很礙事。


    他不僅僅坐在那裏阻擋視野,光亮亮的腦袋還反光晃人。


    曾大龍剛想擼起袖子上前和這位朋友談一談,卻被邊上的同伴一把拉住。


    “你不要命辣!那可是國丈爺!”


    曾大龍定睛一看,然後一拍腦門,“對哦,這麽高,還這麽亮,不是國丈爺還能是誰!”


    不說當朝皇後親生父親,左大帥義結金蘭的兄弟這般尊貴的身份,便是他那日手持重炮先登入城的英姿,也足以讓曾大龍肅然起敬。


    當然,不起敬也沒辦法,缽大的拳頭打在頭上,恐怕會開醬料鋪子的。


    “國丈爺怎麽來咱們營了?他不是先登營的營帥嗎?”曾大龍好奇的問道。


    “聽說不光是咱們營……”


    那同伴環顧四周,小聲道,“國丈爺是每個營都跟著去看,放映隊到哪兒他到哪兒,好像說是永遠看不厭,我猜,應該是皇後娘娘在電影裏頭有戲份……”


    ·


    他猜錯了。


    雖然過了立春,但迪化的夜晚依然到的很早。


    包鐵安便拿著大喇叭,要求所有人保持安靜,電影馬上就要開始了。


    隨著“啪”的一聲,一束光芒穿透黑夜,打在了白色的幕布上。


    胡大龍緊張地盯著熒幕,想要知道究竟能不能看到那部被戰友們吹得神乎其神的《民族英雄朱成功》。


    不過很快胡大龍便知道不是那部電影了。


    因為出現在熒幕上的不是水草充沛的福建、倭島,或者台灣。


    出現在熒幕上的,是沙漠,一片連綿的沙漠。


    沙漠的場景取自大鹽湖,但身處迪化的西楚將士們,還是第一時間將熒幕上的畫麵聯想到了西域的茫茫大漠。


    沒有旁白的聲音。


    隻有唿唿的風聲。


    與他們平日裏在外麵聽到的一模一樣。


    畫麵中,風沙漸漸停止。


    一隻鷹隼從天空滑越而過。


    鏡頭下拉,在沙海之中出現了斷裂旌旗與長戈,半埋在沙子下麵。


    殘破的旗幟上,隱約能夠看到漢字和胡人的文字。


    這幅既熟悉,又陌生的場景出現在這些西楚士兵麵前,令他們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唿吸。


    這時候,一個衣衫襤褸,賊眉鼠眼的流民偷偷摸了過來。


    他如同卑微的老鼠,貓著腰,在死去的戰士身上摸取財貨。


    忽然,一個麻袋中大量的漢製銅錢滾落出來。


    這令他喜出望外。


    就在他貪婪地往口袋裏塞入銅錢的時候,一個與包鐵安一般年紀的白發老兵猛然睜開了眼睛……


    ·


    沒錯,這次在迪化城中放映的電影並不是以往任何一部已經上映的電影,而是由新秦電影廠根據皇帝陛下提供的劇本拍攝的新片——《大唐漠北的最後一次轉賬》。


    這部電影,或者說是廣告短片,是朱富貴從前看過最好的一部廣告短片,說是最好的曆史電影可能都不為過。


    出時鐵軍少年郎,戰死已是白頭翁。


    四十二載守西域,何日再見長安城。


    唐德宗貞元六年西元790年。


    此時距離安史之亂已經過去了30年。


    在那場徹底改變中華文明走勢的災難之中,唐安西都護府主力遵旨迴朝平叛。


    出征時,他們與留守的數千年輕士兵約定,等到將叛軍剿滅,就會重迴西域。


    然而,這一別,便是永遠。


    在這些年輕的士兵周圍是數十倍,數百倍的迴紇人與吐蕃軍隊。


    隨著北庭都護府的陷落,西域殘軍與中原的聯係徹底斷絕。


    隨著時間過去,長安城中,已經沒有人知道在茫茫大漠之中,尚有龜茲和西州兩城依然豎立著唐軍的旗幟。


    故事便發生在兩城唐軍轉運軍資的時候。


    押運的部隊半途遇敵,與敵人同歸於盡。


    唯一幸存下來的,是一名年近六旬,已經在西域堅守了30年的白發老兵。


    他製服了那個流民,要求他一道運送軍資前往龜茲。


    一路上兩人一馬穿越茫茫大漠。


    無論是惡劣的氣候,還是隨時可能出現的胡兵,都令這條漫長的旅途充滿了危險和各種變數。


    一位白發老兵,一匹駑鈍的老馬,一個根本不知忠義為何物的流民。


    他們的影子在大漠升騰的熱浪中模糊不定。


    這是一條沒有希望的道路。


    不是因為萬裏黃沙,不是因為艱難險阻。


    而是因為老兵的白發,是因為他身後,那個曾經無比強大的祖國已經不在了。


    一路上,那個流民無時無刻不想著逃跑,甚至是殺人奪貨。


    可當最終,數百個白發老兵,身穿鏽跡斑斑的鐵甲,排著蜿蜒長龍,唱著古老的戰歌《秦風·無衣》,登上城頭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


    他終於明白,什麽是漢人,自己身上的漢家血脈究竟意味著什麽。


    他流著淚,用醜陋的聲音,一道高唱著“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他成為了這些白發老兵中的一員。


    然後在12年後,與這些白發老人一道,慷慨赴死,淹沒在胡兵的浪濤之中。


    至此,大唐安西都護府徹底滅亡。


    往後千年,雖有歸義軍和明哈密衛的短暫複興,但西域這塊漢唐故土,便再也沒有於漢家男兒手中徹底掌控了。


    萬裏一孤城,皆是白發兵。


    迪化城,漢軍軍營中,一台精巧的投影機將黑白畫麵投放在幕布之上。


    無論是大明皇家陸軍委派的軍事教官,還是西楚的湘秦子弟,甚至是部分因為守節有功,成功退旗,投入反清複明大業的原正藍旗旗人,都安靜地坐在小馬紮上,雙眼通紅。


    時不時的,有人抬起手,偷偷地用袖子擦去淚水。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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